第125章
第125章
十三年前,热宿向大齐边境发难,大齐最后赢了这场仗,但战事之初将领的轻敌,曾导致离热宿最近的泓乐城被屠城。
任家在北境一家独大,内部当然也有权力斗争。
热宿一战五年前,任烟烟的父亲和祖父中了敌人的毒计,同时战死沙场。当时,任烟烟祖父是任家家主,任烟烟的父亲任霖是任家是众望所归的接班人,他们的意外离世给予了任家一记重创,那之后的数年,任家群龙无首,直到任逊的父亲任淼打赢热宿这场仗,毫无争议地坐稳家主之位,任家内部的暗流涌动才逐渐止歇。
任霖去世时任烟烟还不到三岁,任霖常年在外打仗,任烟烟对父亲的印象一向淡薄,直到今天,她对任霖的记忆也只有模糊的两处:一是他将她高高地举过头顶逗她笑;二是家里一片铺天盖地的惨白,任逊的父亲,即是她的二伯将她抱到任霖漆黑高大的棺木前,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任霖去世半年后,安平王将任烟烟接到了京城。任烟烟小时候以为安平王接她回京,是怜她年幼体弱,北境苦寒的缘故。而等她大了,她也渐渐明白了安平王带走她的真实原因。
手握权力的人除了血缘什么都不相信,所以他们一定会一层一层地加固连接,直到他们的血缘不分彼此,权力也不分彼此。
她是一个带着意义出生的孩子,她缔结着上官家和任家。她毫不怀疑地相信,如果一切按照安平王和她祖父的料想,她至少还会有一个兄弟。等她长大了,她的父亲会名正言顺地接过任家家主的重任,她会被嫁回中朝成为王妃,她的兄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上阵杀敌,然后迎娶一个像她母亲这样身份的女子。
北境地广严寒,任家世代在此,表面上虽对齐帝俯首称臣,但实际上可以说是自成一国。不是每个任家人都欢迎上官家从他们手里分走权力,所以上官缪和任霖的过早去世,让任烟烟的存在在任家变得极为尴尬。
当年老王爷在得知任霖的死讯之后,马上就让宜都王赶到北境将任烟烟接回来,但宜都王在到达北境后几月,莫说将任烟烟顺利带走,就连任烟烟的面他都没见到几次。
因为任家有人觉得任烟烟碍事,便也有人觉得她身份敏感,必须要把她扣在北境。
整整半年,宜都王在北境斡旋了整整半年,才与任家达成一致,将刚刚三岁的任烟烟带回了安平王身边。
正是明白自己在任家的尴尬位置,任烟烟这些年对任家一向不甚过问。可身为任家的一分子,她还是知道当年泓乐城惨遭屠城的真正原因,不是对外宣称的将领轻敌,而是当时任家内部起了争执,以致有人通敌卖国。
要不是任家内乱导致泓乐城被敌军攻破,胡梦安一家也不会成为流民,胡梦安本人要不是因为上年崔砚池出力推动的度田令,在洛郡也不至流落乡野。
胡梦安与任烟烟没有直接关系,但冥冥之中,她们的人生却仿佛被同一双大手操控着,走向了各自不同的方向。当初任烟烟收容胡梦安,一半出于对她身世的同情,一半便是出于这种宿命般的愧疚。
而今任烟烟狠不下心将胡梦安直接赶走,依旧也是为此。
任烟烟做不到忽视胡梦安遭遇背后自己隐约的罪责,做不到将胡梦安的错全部不闻不问地归结于她的恶劣,更做不到看着胡梦安本可以改变的命运由自己彻底葬送。
第二天,任烟烟又去见了胡梦安。
胡梦安在柴房被关了五天,枯槁得像变了一个人。
“你们怎么搞的?!”
胡梦安颓唐憔悴的模样叫人看着心惊,任烟烟责备望向看守的仆妇,仆妇见任烟烟有怪罪之意,连忙分辨道:“夫人,一应饭菜清水,我们一样没少了她。不是我们苛待,是她自己要这样的。”
这是……存了死志?
任烟烟眸光一凛,看着胡梦安的眼神又复杂了一层。
“烧些热水,给她收拾出几件干净衣裳。”
房中气味腌臜,任烟烟拿着丝帕捂住鼻子,打发走了房里的仆妇。
胡梦安瘫坐在脏污的破墙边,对任烟烟的出现一直没有半点反应,直到听到这句话,她暗淡的眼睛才在蓬草般的乱发后面闪过了一丝情绪。
“我不去。”她嘶哑一语,声音像枯枝一样刺耳。
胡梦安唇上干枯得起皮裂口,任烟烟低眸看一眼,没有理会。
“我不去!”
胡梦安被任烟烟的冷淡激起了反应,她哑着嗓子大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向任烟烟爬去。非是她想用这种屈辱的方法接近任烟烟,实是她这几日水米未进,手脚使不出一丁点力气。
“你干什么!”
胡梦安蓬头散发,地上杂乱散落的稻草都被她拖到了身下,她这模样吓人得紧,阿碧怕她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连忙大喝一声挡在了任烟烟跟前。
任烟烟向阿碧摇摇头,阿碧了然任烟烟的意思,迟疑收回手退到了t一旁。胡梦安爬到任烟烟跟前,伸手扯住任烟烟的裙摆,仰头只是向她嘶叫道:“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胡梦安一双手又黑又脏,指甲缝里满是污物,她身上难闻的馊臭味儿熏人欲呕,阿碧嫌恶地皱眉,见胡梦安的手在任烟烟干净的裙摆上沾上了几条黑印,忍不住伸出脚轻轻踢开了她的手。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胡梦安趴在地上,反反复复地只说这三字,任烟烟低头波澜不惊地看着,直到胡梦安嗓子哑道说不出话来,方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应该知道这儿不可能留下你。”
任烟烟无关痛痒的语气击溃了胡梦安,胡梦安不知哪来的力气,擡起头恨恨盯住了任烟烟。
“任烟烟,给我一个痛快。”
“什么痛快?”
任烟烟又轻又淡地反问,甚至像没听懂胡梦安的话一般歪了下头。
胡梦安此生没体会过比这还要深重的绝望,这几日她在无望里磋磨,在怨恨与懊悔中来回拉扯,最后终是认定了她这一生原是注定了一个潦草残破的结局。
“你为什么还要折磨我!为什么!”
胡梦安歇斯底里地大叫,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像已经烧到了尾的蜡烛,只消任烟烟轻轻一口气就可熄灭。
“我落到这样的下场还不够吗?你还要我怎样,我死还不够吗?!”
胡梦安手握成拳,一面嚎啕一面用力捶打着地面。眼前的画面已经开始涣散,她只能用疼痛来维持自己的最后一丝清醒。
胡梦安的动作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渐渐便趴在地上不动弹了。胡梦安一动不动,只有身体在随着呼吸缓慢微弱的起伏,任烟烟眼神复杂地沉默一晌,向阿碧点了点头。
阿碧得到示意,马上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出两粒小丸塞进了胡梦安嘴里。
胡梦安气息奄奄,眼前一片模糊。
任烟烟终于折磨够她,终于愿意送她上路了,她虚弱地绽出一个笑容,为在生命的最后窥见了任烟烟的虚伪恶毒感觉到了得意,但疼痛并未似她想的那样到来。
“我再问你一次,你后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