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虚伪
街上请来的大夫先到府中,已经给乔氏诊过脉。
跟着虞思来到府中的太医并不傲慢,他认真听着同仁对脉象的看法,又谨慎地上前去复查。
床榻上,乔氏安静地闭着眼睛,她面色憔悴,两颊却有病态的潮红——她比较从前瘦了许多,虞思感觉到眼前的乔氏些许陌生。
她看着乔氏,心里在胡乱想着许多不合时宜的事情。
屋子里面众人面上显露着紧张和害怕。
她心里却想起那古文篇章中那尤为著名的黄泉相见母子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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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她问父亲,姜氏与庄公为何会那么轻易便相互原谅?
她不信庄公对姜氏的芥蒂只在黄泉相见时候便消失殆尽,也不信姜氏便再也不对自己的长子心生怨怼。
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是何等惺惺作态的虚伪。
父亲便笑着向她道,孝道如此,庄公不能做不孝子,姜氏是他的母亲。<
她道,可这母亲偏心至此,这么偏心的母亲,不如没有。
父亲敲着她的头笑说她大逆不道,却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只道,等你长大便明白了。
她现在似乎有些明白当年参悟不透的那些所谓道理。
她若是将来要在朝堂上继续站立下去,此时此刻她便应当跪地大哭,割下心头肉肉作药引,只求母亲能活过来,睁开眼睛看她一眼也好。
最好是哭得死去活来,最好是也能晕厥过去,叫所有人慌乱动容一同悲伤。
诚然虚伪,当然做作。
因为早已无关感情,早已失去期盼,故而所剩只有利益得失。
庄公早已不把母亲和弟弟当做亲人,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权力,史官看得透彻,篇章名目便已经表明其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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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谨慎地给乔氏诊脉之后,起身向她道:“或者可行针,令夫人先苏醒过来。”他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又道,“或用艾灸亦可。”
虞思再次看向了乔氏,思绪茫茫之中,她忽然觉得自己冷淡到有些可怕——她几乎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怪物了。
她道:“便行针吧!我就在此处看着,是好是坏,我都不会怪罪大人。”顿了顿,她又看向了先头请来的大夫还有屋子里面众多下人,“夫人自从鲜卑回来一直身体不好,这并非你们伺候不力,而是虞衡作孽。我只恨当日没能把虞衡碎尸万段。”
说着,她闭了闭眼睛,又拿长长的袖子按了按眼角。
屋子里面的气氛突然一松,先前的紧张害怕一扫而空,变作了与她一致的悲愤和不平。
她请太医上前去为乔氏行针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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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有如现在这般厌恶她自己——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那时离开平城去往京城的路上死去,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与父兄在阴间团聚,或者做一只孤魂野鬼飘荡在世上。
她不必强行把仇恨全部咽下忍耐。
她不必假惺惺地做出孝女的模样。
她宁愿自己变成鬼,变成一只爱憎分明的鬼,而不
是麻木的只用利益得失来权衡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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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是太医的医术的确高明,行针不久,乔氏便止住抽搐,呼吸平复,连面色都和缓,接着便睁开眼睛。
她似乎惊讶屋子里面有这样多的人,她很快便把目光投向了虞思。
虞思也看着她。
她从乔氏的眼中看到了惊讶与疑惑,然后是恐惧与瑟缩。
她不禁想笑,她也真的笑了起来。
“下官再给夫人开一剂安神的汤药,用过之后便应当会好起来。”太医站起身,到一旁接过了下人递上的纸笔,写下了药方。
屋子里面其他的人面上露出了欣喜的模样,他们迅速安静地退到门外,留下虞思与乔氏母女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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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可感觉好些了?”虞思上前了一步,她清楚看着乔氏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她缓缓在榻边坐下,“听闻母亲生病,我从行宫带着太医赶回来,还好太医妙手回春,叫母亲苏醒。方才我担心极了。”
乔氏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撇开目光不去看虞思,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恨我,你……你巴不得我死了……”
“在这世上我仅剩母亲这一个亲人,我是多么恶毒的人,才会盼着母亲死呢?”虞思看着乔氏,“京城虞府我早已按照当初的模样修缮,母亲与我一道回去京城,或者便不会再为北地之事缠绕。”
这话却忽然叫乔氏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看向了虞思,眼中含泪:“我这辈子不会再回去京城!”
“为何不想回去?当初母亲不是根本也不愿意到这北地来么?”虞思看着乔氏,她忽然也觉得自己嘴脸可怖,令人作呕,她事实上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乔氏说这些话语,“我在京中打听了外祖家中事情才知道当日舅舅们被前朝的灵帝封为将军,带兵征讨义军。”她顿了顿,看着乔氏脸色变得惨白,才继续说了下去,“奈何舅舅们实在是无能之辈,平日里奢靡无度只知吃喝玩乐,那些将士眼看魏朝大势已去,便就地造反,与义军们一道杀入京城。”
乔氏浑身颤抖,她出声阻拦她继续说下去:“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
虞思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下说着,她道:“灵帝被吊死在留仙宫尚未修好的城楼上,舅舅们当然也没有好下场,他们的尸身被丢在乱葬岗上。”她凝视着乔氏,“不过母亲放心,前次我去京城时候叫人探查过舅舅们尸首的下落,已经重新让人收拾妥当入土安葬。母亲,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虞氏可都没有对不起乔氏。”
乔氏突然没了声音,她惧怕地看着虞思,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