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儿
她病的这些日子月白并不曾憔悴或消瘦,人心有时候难比量,自然了她不求人人都似舒乐忠心体贴,若真怀揣着这样的理想,就委实不必在这世间生存。她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保持着一个让她觉得足够说明彼此关系的距离,她才问月白:
“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月白从来细致,自然能意会这里头的细枝末节。心里暗暗跌足了长悔,只叹自己戏做的不够足,不然即使捞不着舒乐那般的体面,好歹也能挣上个忠仆的名声。
“大约是卯时五刻。信就搁在暖阁里的炕桌上,估摸着娘娘应该会这时候回来,奴婢已经让人沏好了茶,一应的点心小厨房都准备好了,就等娘娘您呢。”
口齿还是这般的伶俐。
这样也好,虽不是一等一的忠心,但堪用也听话,人活在这世上,谁又没点儿奸猾的心思。她这样想着,便回头看了站在后头的拂柳一眼。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看起来就有点儿心不在焉,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带她回来,虞素自己也摸不清,又或者她向来是个惜才的人,若真让她死了,未免会觉得可惜。
她这人实在不喜欢留遗憾。
“很好。”
她赞了月白一句,又嘱咐舒乐说:
“你替她安排安排。”
手指向拂柳。拂柳仍旧愣愣的,还是舒乐说了一句快谢娘娘恩典,才知道跪下。虞家,过了个年,递到虞家的仿佛石沉大海的信突然就有了消息,对于家人,原主的记忆似乎并不深刻,虞大人在原主脑海中的面目十分模糊,但似乎还能信任。
暖阁里头有百合花的香气,一对儿汝窑觚瓶,上头的花样是喜鹊登梅,等冬天一过,所有跟梅花有关的装饰就都该收进库房里,毕竟画不应景,意头不好。
虞大人在信里说,虞嫣是难产,又伤了虞夫人的根基,是虞夫人拼着命生下来的幼女,自然要偏疼一些。再往下看,便是劝她好生侍奉君王,不必忧思,又说能得皇上爱幸,是她的福气。虞素从字里行间便能看出虞大人是个有些老旧忠君的官僚,她借着原主的记忆,细细想了想家中的事,又想起原主似乎有个弟弟,与原主龙凤双胞,不过身子一直不好,养在家里,也不大见人。
没理由只偏疼幼女,不爱长女,也不近嫡子。虞素虽没做过母亲,但也知道天下的慈母都是一样心肠,且虞夫人出身不低,又嫁得如意郎君,断没有心里变态的道理。
唔,还说霜降死了,她身边没有家里出来的可心人,想拨个婆子过去伺候她。一时之间,虞素倒真不知道虞老爷打的什么主意。只不过金夫人诬陷她行巫蛊之事谋害皇子,这事情尚没有结论,虞家的事,她还不急。虞素努力想了想原主孪生弟弟的模样,竟发现他们姐弟,长得没一个像虞夫人。
若说像虞老爷,她弟弟倒还像一些。原主与她弟弟的感情还算好,只是那小子一直是个病秧子,如今都二十了仍没给说亲,不过性子倒好,爱看书爱写字,就是不爱见人。她又将那小子的模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眉眼,身量,她思量的狠了,心里一颤,手边摆点心的小碗就跟着落了地。
“娘娘您没事吧。”
朱砂听见里头的声响,连忙跑进来问她。她听见朱砂的声音,瞬间让人扯回现实里,她摆摆手赶朱砂出去,她心里乱的很,她得静一静。
那孩子死的时候浑身冰凉,身上有紫色的淤青,双眸紧闭,看上去像是十分的安详。那孩子从生到死,从万民瞩目到丧家之犬,短短的一生,却都被她这个做姑姑一一见证。明明,那孩子才是弟弟唯一的孩子,弟弟在这世上早无血脉,虞氏皇族,剩下的都是些远支旁亲,不会再有人这么像弟弟。又怎么会有人这么像自己,原主与自己,八分相似,足足像了八分,这不该。
吱呀吱呀。
暖阁里的窗子关的不严,风一吹便有OO@@的响声,她神情呆滞,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东方止悄无声息的进来,又拍拍她的肩,把她唬了好大一跳。
东方止见她如此,先溢了笑,又问: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见是他,便没个好声气。兼之她是下了决心不要再跟这人有纠葛的;她原先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是一国长公主,虽说自己个儿喜欢他,但她到底有雄厚的娘家,不怕被他辜负,喜欢也喜欢的有底气。哪像现在,他是一国之君,她是朝臣之女,于身份上就先矮了一截,且两个人少年时虽有过恩爱相守的时候,但时移世易,她上辈子死在他前头那些年,他是高寿之人,往日的情分是不是早遗忘磨灭,她不敢想。她生来就是个不轻易相信他人的人,她信奉的是权势,是荣华富贵,是自己,却从来不是感情与人心。
她望着这个男人,他那面容温柔可亲,她总觉得自己没有那种会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福气。她摇摇头,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瓷器,边捡边问他:
“皇上怎么来了?”
东方止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很耐心的嘱咐她:
“这样的事交给下人做就是,你仔细划着手。”
听的虞素心笙摇动。
她跟他贴的很近,四目相对的时候,还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脸。她叹了口气,别过头不看他,只是用很轻的声音说:
“咱们上辈子都没缘分,这辈子又强求什么。”
“咱们上辈子已经没缘分了,到了这辈子,难道还要错过不成?”
明明是质询的口吻,虞素却听出了里头挥之不去的怅然。她站起来,找了盏长明灯,将虞大人写的信点燃了,顷刻就化做灰烬。
“皇上把那些人都杀了?”
“留着做什么?那样的刁奴,就是杀上一百遍也不足以泄恨。”
“你之前从不说人是刁奴。”
这是年深日久,在深宫中染上的习气。他是皇帝了,曾经那个刀尖上舔血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孤苦少年,后来竟成了这天下间万人景仰的真龙天子。
东方止微微一怔,突然问她:
“明华,你是不是怨我夺了虞家的江山。”
“我现在是虞素,不是明华。”
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讨厌这个男子温情的目光,她整了整衣襟,懒得再理她,自顾自便出去,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要独留他一人。
皇帝不喜欢她的冷淡,他快步上前,花大力气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硬生生地逼着她与自己对视。他不是个脾气好的人,虞素知道。
他迫近她,让她仿佛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灼热,虞素伸出另一只手拦住他逼近的身子,淡淡说:
“皇上是要带我去金华殿吧。”
他的不冷静顷刻便消散。
“我答应过你。”
“答应过什么?”
“没什么。”
虞素讨厌他把话说半截,但又不想跟他多夹缠,也就没有再问。
“皇上容我去换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