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冠子(一)
吉嬷嬷垂下眼睛,也不心虚。不过是慢吞吞地说了,条理清楚,不辨喜怒。
“娘娘您有所不知,老爷跟小姐自幼便丧母,偏生小姐身子打小就孱弱一些,她又是个女孩儿,老奴自然疼她一点儿。”
这倒也说的过去。
“即使不是亲骨肉,但骨血亲情,太太怎的这般厌恶虞Z沅?”
这就是第二宗了。现如今虞嫣还在宫里压着,要不是为着那个血统不明的虞Z沅,她也不会冒着得罪阿衍的危险,犯下那样的错。
“那时候,夫人也怀上了一个。”
“没生下来?”
吉婆婆点点头,一个下人不会知道太多主家的事,像吉嬷嬷这般的并不常见,能碰着已经算是运道好。虞素又问了一些,多是些细枝末节,为着一个可以还原的真相,但即便如此,虞素仍不能确定虞Z沅的身份。
吉婆婆一个人,怕是不够。虞老爷……虞太太不过是个内宅夫人,工于心计也好,心狠手辣也好,但很多男人间的秘事,比如血统,比如前朝新朝,虞太太想必不会知道。天黑的太早,到这时候已经是黑沉沉的一片。虞素心里有事,该得着的没得着,不该失去的又失去,她觉得累及,摇了摇铃铛叫舒乐进来,又吩咐一通,自己就先回去歇着了。
毕竟对这一位吉婆婆,她也没什么旧情可表,甚至连感激都算不上。虞素打心底觉得自己是个冷漠的人,屋子里很亮,那六颗夜明珠被人摆的整整齐齐,在这黑暗里熠熠生辉,那是最初,自己还不知道那人是阿衍时,用了点小计谋骗来的。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自己的?这个无聊的念头在虞素脑海里闪过,又细细地想了从前过去,这样倒也陪她打发了大半辰光。
***
公孙泠不甘心,她不认命,也不甘心。进宫之初她就知道前面的路荆棘丛生,她不爱说杀出一条血路的废话,又再套了件衣裳,随着那面目平庸的宫女便出了门。到处暖洋洋,皇帝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灯芯要是一晃,影子也就跟着颤动。
“皇上。”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那宫女识趣地退下了,屋子里就她跟皇帝两个人,皇帝的侧脸总能让她想起谁,但血脉相连,这样的相似也算不得什么。
桌案上御笔朱批,这对公孙泠来说都是很熟悉的场面了,她也不胆怯,虽说皇帝对她冷淡,但她知道,只要自己不犯大错,公孙家一日不倒,她就不会沦落到跟和妃那个蠢妇一样的境地。
“你来做什么?”
皇帝看见她,像是很不高兴。他不高兴的时候眉心微皱,显得不怒自威。庄裕夫人跟皇上在这一点上很相像,都有叫人惧怕的气场。她细细揣度着,并不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说:
“臣妾知道皇上不爱见臣妾,臣妾出身低微,也不敢有高攀的心思。臣妾的姐姐展颜,之前犯下那样的大错,皇上都不曾要了姐姐性命,可见皇上是个慈悲的人。”
皇帝这才搁了笔。
明华要是跟眼前这女人一样,懂得以退为进的心计,也不会像今时今日一样把事情闹得一团糟。他有些困乏了,也不知道明天明华会不会主动过来找他,想必不会,她犟得很,从没见她跟谁低过头,脾气硬,太厉害了,估计也只有自己这样的男人能宽容她。东方止想到这一层,突然脸上浮出笑容,他的明华,那样坏的脾气,秉性也不纯良,不过无所谓,自己喜欢就好,她也是喜欢自己的。
公孙泠看着皇帝脸上露出笑容,心下窃喜,却又不敢确认皇帝这笑容究竟是不是为她。姑且就当做是好消息吧。想着,她又稳了稳心神。
“臣妾并不求名利。只是臣妾觉得日子很难捱,姑母的心思臣妾自然懂,可臣妾不愿意以色事人,更不愿意为着名利,过勾心斗角,机关算计的日子。皇上不喜欢臣妾,姑母却又逼着臣妾,叫臣妾来取悦于皇上,臣妾不愿意违拗皇上,更不愿意让姑母伤心,还请皇上替臣妾指一条明路。”
说着,硬生生地跪了下来。地上凉,公孙泠虽说不上娇生惯养,却也世族出身,起初还有那么点儿不适应,但她不敢表露,却又怕皇帝看出破绽,只好垂下头,显得可怜。
“昔年你那姐姐也不得意,太后却也不曾多为难公孙展颜。”
皇帝的话饶有深意,这不禁让公孙泠心底浸了层凉。
“皇上您说的是,只是姐姐到底是嫡出,又是大房出来的。姑母总是偏疼大房,且昔年太祖的皇后也是公孙家的长房长女,太后对大房自然也要礼让三分。不比臣妾,臣妾是二房的庶女,对姑母来说,虽是侄女,却更像棋子。还请皇上可怜我。”
“你要朕怎么可怜你?”
东方止觉得有趣,又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来看她。他跟她隔得很近,近到几乎能听见他那均匀的呼吸声,公孙泠只觉得心跳漏了几拍,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有那么点儿少女情思的意味。公孙泠觉得这不是好事,忙调整了呼吸,用很冷的声音说:
“臣妾晓得了,皇上必定以为臣妾也是那种贪图富贵之人,而现如今所做的一切,在皇上眼中也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手段而已。”
她用眼尾,看见皇帝手中那佛珠一动一动,东方家的人好像都爱玩佛珠,看来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几代都改不了。
东方止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也只是说:
“你先回去歇着。”
语气倒比从前和缓。这对公孙泠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小的胜利,是以不敢再反驳,磕了个头,道了句是,也不像别人那样末了还要显现出自己的温良和善,连关心都没有一句,径直便走了。
男人,她自认比大多数人了解男人。昔年太祖那样无情,不是照样觉得她是个懂进退的可怜人。男人跟女人不同,男人的同情心,有时候跟爱一样能给人带来天大的好处。只是有些女人锱铢必较,觉得被爱胜于一切,这才误走了歧途。
***
翌日天才大亮,虞府那边就已经按捺不住,这次来的仍旧是程妈妈,模样谦卑,看上去睡得也不好。
“已经跟老爷商量好,是王尚书家的幼女,因着孝期把年纪耽误了,现如今正待字闺中。”
虞素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程妈妈,把程妈妈看的怕怕的,但程妈妈有要务在身,二小姐就是太太的命,若是这事她办不好,凭太太的脾气……程妈妈兀自打了个寒战,再不说话。
虞素十指缠着凤仙花汁,晚上她得去看一趟阿衍,外头风风雨雨地穿着舒慎仪昨儿侍寝的事,其实也没什么,那元顺华不是照样“侍寝”过,但那可是公孙家的女人,兼之她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喜欢那个舒慎仪。自然了,这是后话,可以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得跟阿衍道个歉,想到道歉这一宗,她多少有点不舒坦,是个傲气的人,打小脾气就硬,从不服输从不低头,但这次……
“虞大人怎么说?”
“老爷自然是答应的。”
还真不是亲生的。
“什么时候提亲?”
程妈妈咽了口唾沫,要说太太也真是不识好歹,庄裕夫人如今圣眷正浓,又难唬弄,太太竟还妄想着要谈条件。这可怜了她们这些底下人,不敢劝什么不说,还要当这出头鸟,两头受这夹心气。
“太太希望娘娘将二小姐从慎刑司放出来,等太太知道二小姐无碍,自然就去提亲。”
大概是惊讶于虞太太的异想天开,虞素不怒反笑,那她笑声唬了程妈妈一跳,不知道为什么,跟庄裕夫人接触的越久,她就越害怕她。
“本宫记得,只要皇上恩典,本宫就能见家人。虽说近日本宫跟虞府走动频繁,但正正经经地见家人,倒还没有过。”
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走这一步,毕竟在皇权上,她跟阿衍是对立面,这是现实,没人能更改。吉婆婆只知道这么多,她本来以为可以从太太那儿逼出什么来,但听昨天吉婆婆的说法,太太也不过是恨她跟虞Z沅罢了。虞素歪了歪脑袋,大声喊了句舒乐,那气势把程妈妈吓的半死,却迟迟不敢说话。
“请程妈妈进去坐,本宫要去面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