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顾安4
1937.10.11程添锦殉国了,他们在一起的第七年。
我赶到闸北时,炮火已经把天空撕成了碎片。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满地都是残肢和弹壳。我踩着血水往救护站跑,军靴陷在泥泞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然后我看见了林烬。
他跪在废墟里,双手死死按着一个士兵的伤口,血从他指缝里往外涌,像永远止不住的泉。他的白衬衫早就看不出颜色,袖口被弹片撕成布条,露出的手臂上全是灼伤和血痕。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仿佛灵魂已经被炸碎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在机械地包扎、止血、拖拽伤员。
“林烬!”
他迟钝地抬头,目光穿过硝烟落在我脸上,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一把拽住他胳膊,摸到的全是骨头——这混蛋瘦得脱了形。他身上还戴着那枚平安扣,白玉被血浸得发红,像程添锦最后那件染血的白衬衫。
“够了……”我嗓子发紧,“你他妈……要是程添锦看到你这样……”
林烬的身体猛地一颤,突然甩开我的手,转身去拖另一个伤员。他的指甲全劈了,指缝里嵌着血痂和碎肉,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远处又一轮炮击,震得地面都在抖。
弹片擦着我脸颊飞过,血糊了半边视野。林烬却连头都没抬,只是麻木地撕开绷带,动作精准得像台机器。
我知道
他不敢停。
停下来就会想起程添锦倒下的样子,想起怀表掉在地上的轻响,想起那句没说完的《诗经》。
所以我没再劝他,只是抢过医药包跟他一起包扎。直到天黑透,直到伤员全部转移,直到他的手指痉挛到再也捏不住镊子——
林烬终于瘫坐在废墟里,掌心朝上,全是深可见骨的伤口。
月光照在他脸上,我才发现他在无声地流泪,眼泪混着血污往下淌,在衣服上洇出深色的痕。
我拽起他往掩体走,他踉跄了一下,突然抓住我衣襟,指节泛白:“他最后......还喊了我的名字......”
这句话像把钝刀,缓慢地捅进心脏。
在这个时代我见过太多死亡,却从没见过林烬这样
仿佛程添锦带走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他一半的魂魄。
回到程公馆那晚,林烬蜷在程添锦床上,怀里抱着那人常盖的绒毯。我站在门口,看他抖得像个高烧的孩子,却连哭都发不出声音。
书桌上摊着程添锦未写完的教案,钢笔还搁在“天下兴亡”四个字上。
窗外日军的太阳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而租界的霓虹灯依旧没心没肺地亮着。
这世道真他妈荒唐。
后来林烬说要参军时,我一点都不意外。
他摩挲着那枚染血的怀表,眼神平静得像潭死水:“他拼命护下来的命......不能烂在这里。”
我知道拦不住他,就像拦不住潮水退去。
登船那天的晨雾很浓,黄浦江上飘着未散的硝烟。
林烬最后看了一眼上海,转身时怀表在晨光中闪了一下
金属扣紧贴着他心口,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
张冠清在甲板上骂骂咧咧,说我们磨蹭得像送殡。这王八蛋永远学不会说人话,但我知道他会看好林烬。
我看着他走向船舷,背影瘦削却笔直,像程添锦书房里那柄未出鞘的剑。
江风卷着硝烟掠过码头,我摸出烟盒,发现最后一支烟早就潮了
——就像这该死的世道,连最后一点慰藉都要夺走。
没关系
我很快就会去陪你……
——
1938年,我站在顾家老宅的书房里,看着父亲将茶杯摔碎在我脚边。
“你疯了是不是?!”父亲的怒吼震得水晶吊灯都在晃,“顾家就剩你这么个能主事的,你跑去前线送死?!”
瓷片溅起来划破了我的裤脚,我没躲,指尖下意识攥紧了口袋里那张泛黄的报纸。
头版印着忻县失守的消息,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睛发涩。
“大哥在香港的生意已经稳了。”我伸手将军装领口系得更紧,铜制领章在阴影里闪了闪,“码头和银行的印鉴我都交给三叔公,家里有他照看着,出不了乱子。”
母亲突然冲进来,指甲深深掐进我手臂:“你知不知道忻县在打仗?子弹不长眼啊!”她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程添锦已经......你还要把这条命也填进去?”
我轻轻掰开她的手指,目光落在窗外——远处租界的霓虹隐约可见,可再往西北去,是炮火连天的国土。
“就是因为他不在了。”我声音很沉。
书房的座钟咔哒作响,父亲颓然坐进扶手椅,突然问:“是为了那个林烬?”
我抬眼看向他:“林烬在闸北救过三个孤儿,他说‘总得有人站在前面’。但爹,我要去的地方,不止为了他说的这句话——你看这墙上的地图,从北平到南京,多少人家像程家一样,现如今连张完整的全家福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