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罡风
秋景如何绚烂,终究是近冬的时节。原都的秋风将凌利肃杀掩藏于爽朗妩媚下,稍不留神就要着了凉。
叶凝欢病歪歪地靠着枕头,端着药碗却顾不得喝,连声问边上的瑞娘:“楚正越是何时来的?真是他本人么?身边带了多少人?”
昨日半晌贪欢,她受了风寒。今日另一道罡风直逼而来,不仅将楚灏打了个措手不及,也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她昏昏沉沉醒来,瑞娘亲自捧了药碗面色铁青进了内闱。还以为是恼她昨天偷偷跑出去玩,这会子来算账了,却不料带来了这样一个消息――北海王楚正越不请自来!
瑞娘忧心道:“卯时刚过就递了帖子进来了,也没见带什么人。我问了跟着殿下的赵逢则,说是本人没错。”
赵逢则是少数与楚灏亲厚的东临藩臣之一。这些年楚灏在京,他一直为楚灏办事,秘密潜入北海境数次,远远见过楚正越本人。赵逢则过目不忘,辨人极准,想来不会错认。
叶凝欢将药倒进口里,什么味都尝不出了。瑞娘又端过茶让她漱口,说:“殿下在泰正楼相陪呢!想不到这楚正越这样胆大包天,擅离藩地不说,竟还跑到王府来了。”
依锦朝例,藩王若无圣诏永不得上京,更不可擅自离开封地。他这般跑来,不怕殿下直接扣了他交给朝廷么?
叶凝欢直着眼睛不说话,早知归藩之后难有太平,亦早知相临的北海不可能无动于衷。但如此之快,又是用这样的方式,着实让人始料未及。
楚正越若想来东临,必得自北藩青马关出界。入了东临境,还有郁林、鹿煦、星平三大东临要地各设关卡。进了原都,更有直属护营在驻。这一路关卡重重,他居然能竟无声无息到了府外头才知道。东临六郡在楚正越的眼中,简直如自家门户一般来去自如。
并非东藩王防护孱弱至此,而是楚正越找了个最合适的时机。楚灏刚归藩数月,诸藩臣各有心思。若再久些,楚灏已做出整理。若再早些,那时楚灏在办婚礼,朝廷诸官员尚未离开。身在偏远之地,却能来得不早不晚。这看似寻死一般的行径却足以说明一件事,此人行事果决且俱胆色,更重要的是,他准备周详。
东藩六郡只怕有不少重要的官员暗与他往来,朝廷动向,他更是了若指掌。看似嚣张狂妄,却是有备而来。
早知他并非善类,今日这一来,更知他是比想象中还难对付的角色!摊了这么个邻居,实在头疼得很。
叶凝欢长叹一口气,看着瑞娘苦笑说:“如何将他交与监行院?韩东辉正愁抓不到把柄,难不成现在给他送去?”
瑞娘听了一怔。朝廷设于各藩镇的监行院司,是朝廷明设的耳目。楚灏归藩时,皇上亲指韩梅的长子韩东辉为东临监行院司的执录,韩梅之女为东临王侧妃,本意是令举家在朝的韩氏牵制归东的楚灏。
九月楚灏大婚,本来的嫡妃冯氏换成了叶氏。至于侧妃韩氏,楚灏只字未提。楚灏不提,皇上自然做得彻底,正妃你不要,索性侧妃也不送了,只管让韩家着恼楚灏。用脚趾头想想也知,丢了大脸的韩家此时有多恨楚灏。楚灏大婚时,韩东辉称病不至,态度很明显了。
瑞娘看着叶凝欢的表情,想了想道:“你别多心,殿下就算纳了韩氏。韩家一样不会与殿下一条心。韩梅于皇上东宫时就侍奉左右,举家荣华皆在朝廷。如何会因区区一女而与藩王结盟?皇上此举不过是让韩家再难看些罢了。”
叶凝欢静静地说:“我知道。天子一言九鼎,岂可儿戏?皇上冒了折损清议的代价成全雁行,自然要收到最佳的结果。眼下这个结果,却是皇上最不想看到的,绝不能让他知道!”
瑞娘说:“是,想来北海王是料到这点了,不然怎么敢大摇大摆地来?他远在北都沂府,也对朝廷动向时局如此的清楚。只是不知,这次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叶凝欢想了想,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瑞娘有些莫名,还是答了:“辰时刚过一刻。”
叶凝欢说:“你再过半个时辰就往泰正楼去。”说着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瑞娘微睁大眼睛:“这不好吧?”
叶凝欢笑笑,抱了枕头在怀里:“你只管去,有我担着!”
王府中廷的泰正楼内,楚灏与楚正越分宾主而坐。楚正越身着镂花织锦的云白色袍子,身形修长挺拔,五官生得别样妩媚。乍看外表,绝难与他素日执掌北海的粗暴作风联想到一处。
卯时刚过,冯涛急虎虎赶来报信,手里拿着的是楚正越的拜帖。上有北海王徽号,另附有北海王专有名符以及印章。
时间真是刚刚好呢!
楚正越泛起浅浅笑容,两人虽为叔侄,今日却是生平第一次相见。楚灏生得精致,一双眼如浓绘般尤为动人。不知他的同胞兄长,当今天子章合帝楚澜与他相似几分?
楚灏神情若定,不喜不嗔。只看外表,绝难与那放荡无礼的纨绔名声联想到一处。
四目交汇,来来往往俱是打量与试探。楚灏将视线转向桌上的锦盒,内里放着一张薄绢。恰是楚正越来此的借口,一贺十九叔归藩,二贺十九叔大婚。特此奉上乌巢山鹤颈北围以示敬意。
好大的一份礼呀!
楚灏打破沉寂,说:“鹤颈北围是北海之地,纵你有心,我却不好收这样的大礼。”
楚正越站起身来,很是诚恳:“北海荒蛮,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孝敬。幸得闻十九叔喜欢挽弓走马,想来这鹤颈北围也算勉强过得去,难不成叔叔嫌简薄?亦或是叔叔仍怪侄儿未能先遣使知会,来得太过冒失了?”
“是我慢怠了你,岂有怪罪的道理?”楚灏看着他,“我是喜欢打猎,只是初归东地诸事杂冗,只怕这两三年间都不能动弓马了。”
楚正越莞尔:“当真可惜。此时近了冬月恰是猎物丰美之时,侄儿本欲请叔叔一道前去巡狩。侄儿在侧为叔叔执马引缰,好一偿往日不得敬孝于身侧之憾。”
楚灏也笑了:“以往只听说正越无拘无束,今日一见倒觉得是讹传。心意我领了,东西只管拿回去。既然来了,在我这里歇下。晚上我设宴与你接风,咱们叔侄也好生团聚。”
楚正越半抬眼睫,微狭长的眸带出光,轻声道:“看来这份礼真是太简薄了。那不如,侄儿干脆将青马关交与叔叔如何?”
楚灏指节略略有些泛白。这个臭小子,居然死咬着不放。
擅离封地不说,还拿份北围地形图来试探他?吃准了他是个刚来的软柿子好捏,却也没这样蹬鼻子上脸的。
楚灏眯了眯眼,刚想借着辈分大先压下去再说,却听外头一阵脚步纷乱。瑞娘扬着嗓门在门口叫唤上了:“殿下?殿下可还在会客么?不好了,出事了!”
楚灏逮到借口,站起来走到门口。瑞娘不管不顾地撞进来,他皱了眉头:“真是没有规矩了,一大早的能有什么事?”
瑞娘一脸焦灼:“王妃刚把药又呕了,烧得神志不清。快回去看看吧!”
楚灏真急了,昨天晚上叶凝欢病势反复,折腾了一宿都没睡好。早起刚安生下来,还想着捂出汗来就好了,怎么又烧起来了?
楚灏顾不得太多,转而略向楚正越交代了一句好生歇息,匆匆带着瑞娘走了。楚正越愣了一下,曲起的手指狠狠握紧。
真是小看了这位叔叔,居然还备后招,寻这样的借口来脱身。
楚灏大步流星往内院里赶,边走边跟瑞娘说话:“常世友怎么说的?除了吐药起热,可还有别的症状没有?这老头子的医术越来越差了,怎么越治越厉害了?”
他回眼,发现瑞娘不见了。回头见她正立在花径中央,一个劲儿地伸脖往后看。楚灏皱了眉,扬声唤:“发什么呆呢?走啊!”
“啊?”瑞娘看得认真,被他一唤如梦方醒。楚灏盯着她的表情半晌,抖出笑意:“敢情你诳我呢?”
瑞娘笑了,小声道:“不敢,不过王妃的确没事,烧也退了。”
楚灏长出一口气,有些余悸地说:“找借口也罢了,怎的拿她开这玩笑?吓我一跳!”虽是嗔怪,到底心情渐好,“还是瑞娘知我,出现得很是及时,不然就只能生拿辈分去压他,难保不欢而散。唉,让他打到家里来掐我的脖子,这东临王当得好憋屈。”
四下里无人,楚灏自在随意了许多,此时倒像个撒娇的孩子。瑞娘愣愣看着他,半晌道:“竟真是想脱身的?”瑞娘叹口气,牵出戏笑,“王妃比我警敏,算好了时辰让我过来拉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