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情归
夏日炎炎,午后却不闻蝉鸣,早让奴才们给黏干净了。院内梧桐如华盖,蔓张碧色大伞,长春藤盘缠如锦绣,芭蕉舒展葱郁。
乾元宫少培花朵,多植青葱壮健的树木,以配天子威凛。只在宫门口的聚水鎏金大缸内,养了几株白莲,莲叶青青,花朵含羞莹莹在水间,早早便引来蜂飞蝶舞,碧丛间唯一的斑斓。
叶凝欢窝在楚正越的怀里,半眯着眼将眠未眠。
素面无妆,长发绾成乌蛮髻,仍簪着那支檀木簪子。她一径颠沛,几经生死,但这支簪子,她都视若珍宝从未遗漏过。镂花暗绣垂带翩翩,宛如一件华丽的丧服。阳光透纱隙而来,洒在她的面上。流光异转,亦也带起淡淡绯红。老实将养了两个月,又有孩子在身边相伴,终是比以前不死不活的样子好了许多。
楚正越近来就拿她当个枕头使,一时将她拎到这个殿里的床上,一时又将她拎到那个殿里的榻上。看折子就把她塞怀里,故意把外廷的好些事告诉她,来证明自己有多英明神武,十分的无聊!
叶凝欢烦得没办法,可死穴掐在他手里也只得咬牙忍。
夏日天长夜短,近来补药吃多了总是犯困。她歪着脑袋僵窝着打盹,头顶被他拍了一记,很不耐烦地闷声道:“又干吗?”
楚正越仍盯着自己手里的折子,随口说:“我想了个法子探探南丰的情况,你听听。”
“听你咽气。”叶凝欢低头嘀咕。
楚正越耳尖:“你再说一次?”
“不了。”她强忍了郁堵,有气无力地说。
楚正越抱了她,随手拿了茶喝了一口说:“去年兴成大肆打捞沉尸。”他觉得她在怀里打冷战,随手抚了抚她的头,转口道,“泊阳河连着淮河,并也与京城的渭广河相汇。我想若能连通三河,清理河道,修成一道京淮大运河。既可疏通南北水道,又可缓解北方干旱,南方洪涝,还有……”
“还有就是把南丰掀个底朝天。”叶凝欢身子一抖,困劲而没了,怒视着他,“楚正越你真毒啊!到时你成千古一帝,让兴成王和南丰王搭钱又搭人,搞不好连藩地也没了。”
他笑得很开心:“你不是说我和楚澜一丘之貉吗?我的方法比他好很多吧?”
这话至今还记着,可见有多心胸狭窄。
“你这辈子看不见了。没个三五十年修不成,南丰王会压折子压到死。”叶凝欢话说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怒,“你诳我!”
楚正越飞起眼角:“你说得对,工期太长要准备的太多。他一定会拖的,现在用这个来试探不行。”
“你……你……”叶凝欢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楚正越安抚地拍拍她的头:“别恼,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叶凝欢气道:“你总找南丰的茬子,到底想干什么?”
“我一提南丰你就急眼,又是为什么?”他噙着笑,随手拿了朱笔勾几下。
叶凝欢眸中星火乱蹦,想一头撞死他。楚正越似有所觉,摁着她的脑袋说:“你放心,若想逮他们早就去了。先从南丰下手,纯粹是因南丰比西宁威胁更大而已。”
叶凝欢呆住,又惊又疑地看着他。
楚正越勾完一本折子,放了笔随手又将她拖回怀里塞着:“从你封后之前我就知道了,流言四起,最先跳起来的就是南丰王。那个老头子最精明,若不是手里有人证,哪敢?他就是想挑唆起诸王,再亮出陆霜凌和赵逢则来,说我杀两位叔叔,蒙骗太皇太后,夺位之后再娶婶母。好让天下反我。”
“你早就知道了,你抓了他们是不是?你杀了他们?所以南丰王才不敢出声了。”叶凝欢怒不可遏,扑上去揪着他的衣服要跟他拼命。
他很轻松地攥住她两个小拳头:“没有,只有一个西宁王应和,简郡也让我看住了,连不成线自然偃旗息鼓。我没必要再去杀他们了吧?”
楚正越看她一脸惊疑的样子,轻声说:“真的没有,你若不信,我只好把他们逮到京里来让你看看?”
叶凝欢盯了他许久,拳头慢慢松开:“你为何放过他们?”
“不想再跟你怄了,你当我惺惺作态也好,当我补偿你也好……”
她颓然跪坐在榻上,垂了头。一滴泪带着光影落下她的睫毛:“那你能把楚灏还给我吗?”
楚正越的脸微微发僵,低声说:“凝欢,真要恨我一辈子?”
她垂着头,喃喃低语:“我恨你,害我与楚灏永诀,让我的儿子成了你的儿子。我成了你的皇后,害他到死也要被人取笑,我现在连找他也没有资格了。可是恨得太多了,恨不动了……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我只想死。真想补偿的话,就让这个孩子平安长大,给我一个痛快吧!”
楚正越的眼微微有些潮润,掂起她的下巴看她空茫的眼神:“凝欢,你不想看着元桢长大吗?你就那么想和叔叔在一起?”
叶凝欢怔怔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话,视线却飘移到窗外去。
楚正越注意到她的眼神,回头看去。窗外芭蕉叶上,追着两只麻雀,不知是在打架还是在嬉闹,追逐飞舞着在树梢间纠缠。
他揽住她:“……算了,你睡一会儿吧,我不闹你了。”
叶凝欢乖乖任他放倒在身侧,揭了薄毯盖住她,她合了眼皮静静睡去。
楚正越看着她,她眼里心里,只有楚灏一人。他得到的,只有一夜的虚妄梦境,在那梦里,他不过也是替身。他们总是这样亲昵的姿态,心却离得越来越远。她只剩一个躯壳,陪他在这里虚耗。
叶凝欢的身体渐渐痊愈,当时姜焕说她得卧床个一年半载,不过元桢在侧,比什么九转大还丹都管用。身体恢复得比预计的要快,八月的时候,基本上活动如常。她仍不爱出门,也不见人,除了偶尔陪陪王氏外,余者都一概不见。
孩子五个月大了,恰是五感渐生的时候,瞧见亮就笑,晃来晃去东西他更是喜欢。眉目渐出雏形,像叶凝欢更多些,粉雕玉琢的可爱。
楚正越抱着孩子逗弄着,他咯咯笑着抓楚正越的手指,抓住了就往嘴里送。叶凝欢歪在边上看着,每每看他这般温情脉脉,形象总与楚灏重叠在一起,心底锥痛异常,眼泪就不觉间胀满。
楚正越没忽略她的表情,近来她总是这样。以前,只消他一抱孩子,她全身的汗毛都像要竖起一般地与他戒备。或是若她错了眼,他进来先去瞧了眼孩子,她必要翻来覆去将孩子检查一遍,生怕他下黑手。
但这两个月,她倚在边上看着他们。那眼神一时恍惚迷离,一时又悲凄哀婉。却没了戒备,不管孩子是不是在他怀里哭了闹了,她都不再往那歪里想。
她不再像生产之前表现出那样刻骨的憎恨,甚至连厌恶也没有了,总是形容寡淡,不喜不悲。
“雅言也快生了吧?”她主动开口,楚正越愣了愣。这还是她入宫来,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弄得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楚正越将孩子交给奶母,拉了她道:“小产了。”
叶凝欢任他拉着,垂眼问:“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里。”楚正越淡淡地说,“那会子你下不得床,自然不知道了。”
叶凝欢面上没有喜色,也无悲意,半晌轻哦了一声。他拽着她往另一头走:“可能我身上的毒真是去不掉了。”
一时说着,又觑着她的表情。她没露出那种气人的雀跃,仍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宫人上来服侍,她往边上一站当闲人。
楚正越对此早习惯了,随口说:“你现在身子好了,明日中秋阖宫家宴该可以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