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罗刹国扰边的事儿,谈谈打打,打打停停,直折腾到第三年的正月里,才算有个结论。
皇帝虽然对李宣怀的办事效率不太满意,但鉴于问题最终解决了,他就还是下旨褒奖。
“皇姐都不知道,前头刚下旨赏赐了李宣怀,又给他加了一等伯的爵位,结果散了朝他派来的报信的就被皇兄提溜到御书房臭骂了一顿,说他一丁点儿事儿都要拖两三年,不像话。”梓敬这日到了恩晖园,跟寿康眉飞色舞地讲起别人的倒霉经历,末了还添了一句,“要我说啊,这也是活该。谁让他正赶上今儿皇兄气儿不顺呢?”
寿康含笑听着,随口问道:“怎么气儿不顺了?”
梓敬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尴尬地一笑,“啊?哦……嘿!没什么,就……可能节气不好,脾气受了点儿影响……”
寿康笑笑,似乎全然没听出梓敬的敷衍之意,“可不是么?去年一冬雪都少,今年转过年儿来,也还是没个雨雪,天气干得很,人也容易浮躁。你回去吃东西记得清淡些,别吃太油腻的,一来是怕上火,二来咱们也都不年轻了,得知道保养脾胃了。还有,你到我这儿这么半天了,话说了一车,但茶水一口都没动呢罢?得多喝水,不能跟小时候似的,疯起来一天不见得喝一口。人到了岁数了,更得知道心疼自个儿了。”
梓敬摸摸后脑勺,“皇姐也说了,我这么大年纪了,不是孩子了,您甭担心我。倒是陛下……”
寿康似乎并不想听他说下去,“陛下有满宫满朝的人挂记着呢,咱们有么?咱们啊,也就是咱们之间互相想着点儿,互相说着点儿。毕竟是一家人,是亲姐弟。”
梓敬在朝堂上熬了这么多年,寿康话里话外没拿皇帝当弟弟的意思,自然是听得明明白白。按说这种事儿他可以装不懂,但寿康毕竟在他小时候带过他不少时日,确实有些长姐如母的意思,他也就愿意劝说两句,“皇姐,这话,我听着感动,但别人听了,可能就该有别的的想法儿了。今年三月又是大挑,肃贵妃三年了还没做到皇贵妃,我估摸着她也是没这个福气了。她位分不足,所以保不齐皇兄就得请您回宫主持呢。这万一到他跟前儿,您也这么一说……这不是伤他的心么?”
“我这不是跟你说么?”寿康伸手摸摸梓敬面前的茶杯,说了句凉了,然后就让傍日换一盏新茶上来,“在陛下面前该怎么说话,你还怕我不知道么?”
“皇姐,这不是知不知道的事儿,我是说……这个话音儿它就不妥,到时候您在皇兄那儿稍微漏个口风,皇兄不定多难过呢。”梓敬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我原不该多嘴的,但……”
寿康摆摆手,“知道不该多嘴,那就说点儿别的罢。你好容易过来一趟,别净说那些烦心事儿。你跟我说说,你家大郡主是不是该嫁人了?”梓敬叹了口气,但看寿康不愿意多说,也就只得跳过不谈,“嗨,那丫头,整天里疯疯癫癫的,她妃母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不中用,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这副脾气。我啊,也不指望她怎么着了,凑合凑合,看谁家跟我素日里有仇,又有个年纪合适的儿子,我就求皇兄就手儿把那丫头指给他们家,让那丫头祸害他们一辈子。”
寿康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忙拿帕子捂住了嘴,过了半天才道:“我看就是跟你学的!有你当爹的这么说自己闺女的么?还有,闺女有什么不好,教着点儿就是了,你怎么还能让你王妃打她呢?女孩儿家家的,到时候打坏了怎么办?你没溜儿,连带着你王妃也开始没轻重了。”
“我还没溜儿?在她这事儿上再没有比我更靠谱儿的了。皇姐您是没瞧见我那王妃,那丫头小时候数她最宠着她。一天到晚就我们修儿这个我们修儿那个,全天下就数她闺女最好。小时候儿不管啊,现在,都是还债呢。”梓敬摆摆手,“她能嫁出去,我就阿弥陀佛了,至于落在谁家,那没办法,就是他们家倒霉呗。这我就管不了了。”
傍日换了茶上来,梓敬大约也是渴了,接过来就要喝,寿康刚要说你别烫着嘴,就见他赶紧把杯子放下了,“怎么这么烫?”
“你心急呗。谁跟你抢了?”寿康道,“你们给她看好人家了么?”
“她妃母想让我问问陛下,看能不能别给她嫁外头去,能不能留在京里。要是能呢,也就不多挑,三品以上的人家都能凑合。要是还有恩典,就问问能不能别许给崔家。”梓敬叹了口气,“不过啊,皇兄顶不待见崔家,我瞧着,也不会指给他们家。她就是瞎操心。”
寿康也是叹惋,“可惜了崔家,当年也是跟着太|祖的从龙有功之臣的后人……要说和顺的事儿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哎……这么一来,也不知道这一家子还能不能缓过来了。”
梓敬却轻声道:“皇姐心软,但以后还是得离这一家子人远点儿。尤其是崔栖桐这一房。这一房的孩子,最不知道轻重,最傻。”他看寿康不解,便干脆说明白了,“太子那儿……圣眷最隆的薛、朱两家都避让着,不往跟前儿凑,就他们有心眼儿、聪明,往前头去,招了忌讳,都是活该。眼前的鬼头刀看不见,只想着看不见的地方的荣华富贵。”
“梓敬!你胡说八道什么呢?给太子尽忠,就是给陛下尽忠!什么鬼头刀什么看不见的荣华富贵,我看你是昏了头!”寿康皱皱眉,斥责了几句。但梓敬却发现她并无诧异之色。梓敬想了想,心中有了个想法儿,便试探道:“皇姐,您不意外?”
寿康看了他一眼,“你这么傻,我倒是挺意外的。”梓敬嗨了一声儿,“这可不就是跟您这儿么?”说着,又有些犹豫,“皇姐,咱姐弟俩就甭闹那些有的没的的了,您就告诉我一句,这事儿您听着难道就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不能够罢?难道有人在我之前到您这儿念叨什么了?”
“没了,除了你啊,没第二个有这个胆子的。梓敬,咱们不能光长年纪不长脑子啊。这种事儿你就这么瞎说?在我这儿说顺了嘴,不定哪天在陛下跟前儿你也显了形了,那还了得么?你是亲王,是陛下的弟弟,到你这份儿上的人了,你就算装一辈子糊涂,也没人能怎么样你。你不去惹事儿,万没有事儿来惹你的道理。你满府上百口子人可都指着你过日子呢。”
“皇姐,朝堂内外,谁不懂这些个事儿啊?谁又能真置身事外?就说您,都躲到松江府了,结果怎么着?太子忘不掉您!徐定仁当初一死,他是清净了,那太子能忘了这份儿仇么?还不是要在陛下跟前儿借着太后的丧仪,要陛下许徐家复家?陛下不许,不还是要倒腾出当年那点儿事儿来说话?里里外外不还是怪您么?您尚且如此,何况我呢?我不惹事儿?我只要喘气儿,那就迟早得惹事儿。”
“你当年不该送信告诉我太子求陛下许徐家复家。你要是不说……也许我还不会相信和顺。”
梓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道:“皇姐,我何尝不后悔呢?但是,晚了!”他停了一下,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皇姐,既然说起和顺了,我就还是要问一句。您到底知不知道这个园子里有多少皇兄的人?”
寿康面色一沉,对傍日道:“你让外屋的人都退出去,我和安王爷想清清静静说几句话。”待傍日让宫人都下去了,她才道:“我看你是疯了,这种话也敢明着问。”
“您知道?”
“废话!这园子里哪一个不是内务府派来的?内务府的哪一个又不是陛下的人?”寿康喝了口茶,到似乎不怎么以为意。
“那您可是比我胆儿大。”梓敬一挑眉,“我佩服得很呢。反正我是不敢当着皇兄的人的面儿收和顺的信。而且这两年您可是没少收!昨儿夜里又一封罢?我本来不想说了,但皇兄为了这点子事儿,可是气得一夜都没好睡。您说何必呢?您又不是不明白皇兄是什么意思?和顺跟皇陵住着,身边一草一木那都是陛下的,她能送出信来,那就说明是皇兄默许了的。这么烫手的山芋,您倒接着了?不接不行么?接了不看,烧了不行么?就算看了,看完了直接送进宫里不行么?怎么就非得留着呢?皇兄就是想看您顺着他,想看您满心满意都是为他想,这有什么难的?您都顺了他二三十年,想着他二三十年了,还差这会儿啊?”
寿康看了他一眼,“梓敬,我问你一句话,我顺着他、想着他二三十年了,他有没有一次,就一次,是想着我的?”
“他没有,我满心满意地以为他当年许我去松江府是为了我想,要给我条活路,结果呢?如果和顺不写信告诉我,我竟然都不知道,他早就知道太后在太子面前说了我什么,但他为了自己不陷于两难,他就让我走,而没给我一个机会,在事情最初发生的时候就解决它。他想的是他自己,想的是他的国本,想的是他们的父子情分,独独没想到日后太子羽翼丰满,会不会找我报仇!如果我当时没走,我就可以亲近太子,哪怕他跟我吵跟我闹,但他那个时候不过是个孩子,我有的是时间去改变他的想法。现在好了,太子长大了,陛下又‘为了我’诛灭徐家三族。太子还会原谅我么?梓敬,我什么都给陛下了,但他呢?他连条活路都不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