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的天职
周老太太这么说,自然是有她的道理的。她看看自己的小辈们,哪儿有不哀伤的道理。
她养了三个儿子,书读的最好的那个,早早就没了,留下了一个遗腹姐儿。最小最灵光的那个,还没等去考科举,便生了一场重病,也没了。唯独剩下个安胜居,虽然才干不如兄弟,可当年到底也是个愿意好生读书的少年!周氏对自己的人生原本还有着比较美好的规划的,所以才为安胜居娶了秀才家的姐儿陈氏,这么的,等儿子出息,说出去也比讨个农女好听不少不是?
但是,她的二儿子,出息的方式居然是做买卖。这样的结局要是让当年刚刚生下他的周氏知道,只怕当场就能把那襁褓里的小子掐死――丢人啊!真是丢人,可如今三个儿子只剩了一个,再丢人,也不能打包扔出去了……
但好在这一个生意做得还不坏,让周氏慢慢感受到了,原来不做读书人的母亲,虽然颜面上不大好看,可日子过的倒也不错。正是渐渐原谅儿子的时候,却发现儿子的孩子们更不靠谱不像话!
嫡生的二姐儿不愿嫁人!若是不赶紧找个好人家把她许出去,今后怕是叫人家指戳安家脊梁骨,说他们不把家里的姐儿当人呢。另一个庶生的却是刚好相反,非但愿意嫁人,还愿意到了厚颜无耻的境地……
周氏想想这些个子孙们,实在是纵有千般豪情也全无用力之处。她能骂安若香,能骂她想骂的任何人,但骂能解决什么问题吗?最多不过是叫她暂时出出气,很快,安若香那天打雷劈的玩意儿就能折腾出更多让她骂都骂不出来的难受事儿!
所以,今日她才会叫安若香吃那些个鱼肉。她看的出来,这安若香是真的没救了,非但丝毫也不肯正视自己无德庶女的身份,反倒想法子祸害嫡母!
手段若是高明些,叫谁都看不出来也便罢了,可安若香的伎俩那么拙劣,她都能看出问题来,今后这姑娘嫁了人,能叫那边儿的母亲高兴么?唐蒋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周氏稍稍用心,就能打听出不少事儿来……
安若香的婚事,在周老太太心中已然走近了不可挽回的深渊。这未来的唐六夫人是过不了什么好日子的!寻常人家,姐儿许了人了,家里头便要对她好些,可周老太太全然没有那个打算――安若香嫁出去了也不会被人重视珍惜,那她何必对这个讨人嫌的孙女儿客气?
叫她空着肚子吃鱼吃肉,好好难受一番,长些记性吧!
安若香果然难受。她这一顿饭,吃的原本便是憋闷得很。周老太那指桑骂槐谁听不出来?她虽然是庶女,可到底也是姐儿啊!怎么能用那样脏污的言辞来羞辱她……她是庶生的,可庶生就卑贱么?凭什么安若墨有心设计她都能被宽恕,而她,她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都要被周氏那般嫌弃?
她只当自己的痛苦全是因了周氏的言语,却没想到饿了太久的人吃大鱼大肉,肠胃原本便受不了。好在她先前也没把自己往死里饿,否则这么狠吃一顿,人怕是就活活撑死了。如今只是涨得难受腹中疼痛久久不能入睡,却还不至于翻起白眼翘了辫子。
只是,也没有人为她请郎中便是了。那吴三家两个媳妇都是粗豪的庄稼婆娘,哪儿见过这吃肉吃得肚子疼的?想也不想便觉得是这事儿精又在捣鬼,塞了个热汤婆子给她也便是尽了看守的职责了。
这一天,安若香的房中和安家二老的房中,灯光都是久久才熄灭。这实在是少见的――周氏这样小气的人,从前是巴不得天一黑所有人都瞬时睡死过去呢,连半夜起夜都最好摸着黑去……万万不要烧了她的灯油!如今她自己点着灯发呆,倒是叫安老爷子感叹了一番。
他老伴儿和儿子过了阵好日子,连人都宽泛了……
抛出这两间屋子里如豆的灯光亮到半夜,整个安家大院却都是黑的。旁的人也都睡了。
安若墨睡得早,毕竟这乡下没什么她能做的事儿。熬夜做女工,也违反了周老太太的省钱大计,因此是一桩大忌讳。而看账本之类的……铺子里的掌柜哪儿有这么脑抽啊,老板和老板家闺女都回家看孩子去了,你还拿买卖上的事儿去烦人,那不是找抽么?
可她却睡得不太熟,到底乡下宅子的炕比不得县城里安胜居特意为她挑的大床,硬板板的,睡着实在不舒服。半梦半醒之间陈氏才进来,不知折腾了些什么,方在她身边躺下。
安若墨分明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气,朦胧中又听得她说什么外头下雨了,便更觉得冷了些――安家也够奇葩的了!这锦西县城虽然不算太冷,到底是北方呢,周老太太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规矩,天不下雪,便不许烧炕!
虽说她年纪小,火力壮,可也架不住这么冻的。哪一年在乡下宅子里,她都要春一场秋一场感冒两回。所幸她从来都知晓,她这一条破命啊,在这宅子里,除了陈氏也就只有她自个儿在心。于是从小注意锻炼身体,到得现在,非但能揍安若香,还能保证不会因为因为一次感冒就翘了辫子。
想想,那盛哥儿感冒,真的就全都怪陈氏看管不严么?这冰凉的天气……
安若墨是困得狠了,勉强想了想这些个,思绪便再次彻底混沌了。于是,她团了团身子,往陈氏那边儿蹭了蹭,互相借着体温,就这么睡了。
还好安胜居早就不和陈氏同住了,否则她就得去婶娘杜氏那儿。如今安若砚嫁了人了,她去杜氏房中,没了堂姐,多少还有些尴尬,哪儿能和自己娘亲一般往身边儿蹭呢。
陈氏仿佛拍了拍她,然后也不动弹了,静静躺着等着睡着。
这一夜,也便这么过去了,直到天色蒙蒙亮起,安若墨感到身边有人动弹,才突然惊醒,正见得陈氏披衣起身,要去伺弄早饭。
“娘?”她喊了一声。
陈氏在唇边比划了一下:“悄声点儿,你弟弟还睡着呢……”
弟弟?安若墨一怔,这方才注意到,母亲的被窝里头正放着个襁褓,里头的不是盛哥儿又是谁?
“他不是同荣哥儿住一个跨间么?”安若墨问道:“娘怎的把他抱了回来,那一间里头不是放了火盆子,也暖和些啊。”
陈氏年纪大了,没什么奶汁,于是便寻了个佃户人家才分娩没多久的妇人来,带着她自己的孩儿,同安家两个哥儿住一间里头好照看。也正是因了这一桩,陈氏的劳碌才算是轻减了些。
“他病了,可千万莫要把荣哥儿也染上了啊。”陈氏道:“那边是点着火盆子呢,可是我把他抱回来,自己揣着,也凉不着……真要是叫荣哥儿也病了,咱们累得挣命都挣不得。再说裘姨娘是个不让人的,要是叫她知道了咱们让盛哥儿和荣哥儿一间里睡,染了荣哥儿,怕是要拼命呢。”
安若墨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陈氏怕盛哥儿传染荣哥儿,说到底居然是因了怕裘姨娘拼命?苍天大地,还有比这更软的正室么!
“娘!”她也顾不得自己不该和长辈这般说话了,道:“您就任着裘姨娘欺负?她人都不在!”
“也不是欺负,你这姐儿,怎的这样说话……”裘氏道:“我也怕盛哥儿半夜吵闹,又或者是再发起热来。我守着,不也放心些么。”
安若墨索性一骨碌爬了起来,用手摸摸盛哥儿的头,道:“他已然是快好了,娘您看他,若是还病着,要用嘴呼吸的,可现下他嘴合着还睡得那么甜!”
――被窝里头的盛哥儿,真是睡得比谁都香甜。脸蛋儿粉扑扑的,小嘴唇上还沾着些口水,润润盈盈的,全然不像是刚刚病过一场的。
“那是你弟弟的福气,我做娘的却是不能不操心。”陈氏一边说,一边将鞋穿了,理好衣襟:“你再睡睡吧,前天连夜赶路,想来累坏了。过阵子你爹你祖父祖母用过早饭了,我再来叫你。”
“娘!”安若墨不死心,又道:“您可有些心思吧,那荣哥儿是您养的,您不必再去想裘姨娘那个泼妇了,该怎么的就怎么的,今后难道还要为了一个庶子委屈了正经的嫡子吗?那房里放火盆,原本是昨儿祖母特意为了盛哥儿准备的!如今却是荣哥儿消受……”
陈氏看看她,正色道:“你这么想便是不对了,嫡子庶子,做母亲的都要一视同仁才是。那火盆谁消受不一样?我抱过他来还有人看着,也不坏――再莫要说裘姨娘坏话!什么泼妇……圣人教诲君子不可在背后说人坏话,你虽然是个姐儿,也是一般的,更莫要说她虽然是个姨娘,可也是长辈呢……”
安若墨张张口,算了吧,就该知道是这样!陈氏之所以如此扶不起来,根本就不是因为性格软弱――一个软弱的女人,根本就不可能撑过在安家被人欺负的这些凄苦日子。陈氏到如今都像向阳花儿一般顽强地活着,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受的一切的苦都是应该的,都是符合道德的,都是甘之如饴的啊!
什么叫封建道德扭曲人性,看看陈氏就知道了。随便谁原本都该有趋利避害的天性,但陈氏这般把奉献自己成全他人当做天职的,就活脱脱是真・圣母无双啊……
说不定,陈氏还在帮助别人虐待自己中得到了道德升华的成就感呢。
安若墨也只能郁闷,道:“是了,我知晓了,今后再也不说……”
陈氏这才算是放过了她,便要推门出去。可还没迈出脚来,外头便传来了极快极重的脚步声:“弟妹!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那声音,不是杜氏,又是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