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
白兰
十一点或者十二点,凄凄又下起雨来,如牛毛或如细针。夜很静,雨声都听不见,偶尔有树叶沙沙响,谁谁谁的比喻,说这声响如梵婀伶。
程景行从车房里出来,手上领着五六七八只纸袋,顶着雨进去,西装已半湿。深秋的寒意钻进来,丝丝的冷。
下午去公司开会,三五天不到,事情一垒一垒积压案头,董事会的老家伙一个比一个难缠,下头二世祖一个比一个懒散,全世界仿佛只有他在忙活,三十层大楼上上下下,皮鞋敲得地板高声响,连走路都带风。
灵光一闪,突然招新助理进来,吩咐她买厚重冬衣,小助理问要什么型号,几件。这倒把他难住,将小助理打量一番,说:“比你瘦一点,矮一点,刚到我肩膀。年纪小。你挑一挑,八九件应该够。”
晚些又约白兰晚餐,最无聊的法式餐厅,人人光鲜亮丽,晦暗的灯光遮了半张脸,你我都模糊,说话也只能压着嗓子,生怕突兀了,有人投来轻视眼光——第一次来?情妇还是暴发户?穿西装打领带又怎样,还不是绣花枕头、土包子。
身旁美酒美人,白兰换了衣裳,一袭桃红色连衣裙,小外套上两三朵团花开着,她将这颜色穿得优雅得体,不是人人都有这功夫化腐朽为神奇。
她双颊微微有绯色情怀,大概是上过腮红,粉红桃红或是珊瑚色?这他便分不清了。她笑一笑,眼光落在高脚杯里,她说了什么,糟糕,居然忘记,只能点一点头,啊,好,确实,或者,你说得对。
她那么温柔,体谅他工作忙碌,于是又再重复一遍,这回他听清,原来白兰三妹已经要嫁人,对方是城中律师,口碑皆好,也不过二十七,青年才俊。
“我也劝她,年底才二十三,青春年华,何不找些事做?学业事业都可以,婚姻并不是全部。可是你猜她怎么答?女人,一定要学会手快,不然等等等,等到白发苍苍人老珠黄,他已是别人的爸爸,老公,女婿。”白兰眼底黯淡,面上仍强撑笑容,手里晃着酒杯,若不经意间小小抱怨。
程景行说:“她有她的想法、她的人生。嗯,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白兰垂目不语。她二妹已早她一步嫁人,如今三妹也出阁在即,家中只剩她一人独守,如嫁不出去的虎姑婆,仿佛人人都在看她笑话。可他迟迟不提结婚事宜,她也放不下身段求他,却又不肯放手,只能这么耗着。
二妹说:“他耗得起,你呢?再过两年三十岁,街上年轻漂亮的姑娘多得是,等他反口,还有谁要你?到时爸爸逼得你将就,嫁个四十几岁死了老婆秃了头的暴发户。”
三妹说:“他那样的男人太骄傲,一定不肯捧着花跪地求婚,你难道不会绕个弯子套话?总在家枯等,像古时候深闺怨妇。”
二妹问:“难道妹夫是被你逼得求婚?”
三妹答:“哎,是我先开口,他居然脸红。我才知道他心底里自卑,我不开口,恐怕要等到十年后被爸妈逼婚。”
等到两岁大小侄子在身旁哭闹,她才警醒,原来已经是二十七,再过两年到三十,变存货,压箱底,半价打折都卖不出去。
不能再等。
擡头看他,对面男人风度翩翩,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痴迷,已不是十六七岁爱做梦年纪,还是忍不住叹息,他是小说中人物,居然走进现实里,就在对面,一桌距离,对她微微弯了唇角。
不能没有他。
对角有人求婚,男主角单膝跪地,天鹅绒盒子里一枚小钻戒,女主角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带领结的小提琴师面无表情,周围有痴心女投去艳羡目光,再回头看男伴,大都开始抱怨。
男主角还在涛涛不绝诉衷肠,白兰回过头来,对面男人似笑非笑,嘴角似凉薄嘲讽,白兰心底止不住叹息,但已在家练习多次,总不能因他轻蔑态度就畏首畏尾。
白兰说:“今天真是幸运,见证有情人终成眷属。好浪漫。”
程景行道:“难得他居然肯下跪,众目睽睽之下。”
恰时一对男女已紧紧相拥,女人手上的钻戒小小,超不过一克拉,竟然熠熠生辉。
周围有稀稀拉拉掌声响起,许多人祝福。
男女主角为在场人道谢,复又坐下,拉着手儿卿卿我我。
程景行忍不住笑,总带几份轻蔑。
白兰问:“笑什么?”
“我还以为今晚可以免单。”
白兰不解。
“他应该大方请全场人吃饭才对。”
白兰笑:“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气魄。”
居然说气魄,他以为会说他财大气粗,或再加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糊涂,对面的人是白兰,不是谁谁谁。白兰从不藐视权威。
“那么你呢?”她按奈心中迫切,“预备什么时候包场?”
“白大小姐心急了?”他仍是玩笑,而白兰却入无涯谷,一颗心高悬,呼吸都艰难。
“三月时你为我庆祝二十七岁生日,你忘了?我也不想急,可是人人都说我老,逼迫我着急。”不是我真心逼你,实乃出于无奈,多多少少,留我些面子。
“你哪里老了?跟初见时一般无二,你妹妹们哪一个够你漂亮。再说,我大你三岁,比你老得快,无需担心。”
他顾左右而言他,白兰一股一股不平气窜上来,大庭广众,只好调整呼吸忍下去,唉,她忍让他多少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女人最是等不起,你难道要让我三十岁结婚四十岁怀孩子,等到他们长大,我都已经六十,到入土为安的年纪。”
程景行有些不悦,坐直了身子看她,眉头紧锁着,谈判的气势全出来,“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急躁?婚姻大事关系终身,不是我俩饭桌上说一说,答应了,明天一大早排队注册就行。”
“双方父母都已默许,亲戚朋友心知肚明,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婚事,只等你点头。”说完闭一闭眼,两三句话耗费十分精力,浑身都没有力气,“居然是我逼婚,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苦苦哀求男人娶我。”
程景行一怔,又有变故突生,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他小心措辞,斟酌再斟酌,再说下去,简直成为千古罪人。“你我交往才三年,你确定要把自己交给我?”
她看着他,恨他铁石心肠,“我已经认识你二十年。”
他无言以对,不忍伤她心。
白兰将目光转到他右手手背,“是因为这个吗?”她语音悲凉,引出他满心愧疚。
那牙印还未消,他暗骂林未央不知轻重,面上装出惊奇神色,笑一笑说:“不过是恶作剧,你不要放在心上。”云淡风轻。
白兰说:“我希望她永远只是小小恶作剧。”
她的表情吓到他,只能将话题绕回去:“可是我绝不会公共场所捧花跪地哗众取宠。”
白兰终于有了笑容,为她的胜利,“没有关系。”
“我不是个顾家的男人,不够细心也不够耐心,不能给你永恒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