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DOUGLAS(从深水而来)十九
第五章douglas(从深水而来)十九
录象带播放完毕后,内夫医生的办公室陷入一片暴风雨前夕般的短暂沉默。
“上帝啊……”杰森喃喃地说,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看部诡异惊悚片,等到发表观后感时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道格拉斯看屏幕的时候一直用笔尖轻轻点着桌面,这会儿终于停了下来,“……在医院病房内私自安装摄象机属违法行为,我们可以以偷窥罪和侵犯他人隐私罪把你告上法庭,韦切斯特先生。”
“那也得在你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你们医院号称‘因脑组织损伤导致神志不清’的病人会在半夜三更像僵尸复活一样爬起来以后才行。”亚德里安冷静地说,“还是说神迹光顾了这位植物人先生,让他一夜之间突然痊愈然后身手灵活地打电脑和做俯卧撑?”
被质问的医生露出了少见的无奈表情,“对此我跟你一样疑惑不解。可这毕竟是事实,我个人的看法是:兰格先生的大脑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他一直在装病。”
“不是一直,至少半年前他从车祸现场被送到我们医院时只剩下半条命。”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西蒙忽然开口,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不正常,注意观察会发现双手交叉的指尖在神经质地轻微抖动。沃伦·兰格是他成为正式医生后第一个接手的病患,虽然并非主治医生,但他仍像每个值得纪念的“初次”一样投入了极大的工作热情,直到今天之前他还把他当成对自己来说最有意义的病患,可以现在却发现这份热情简直像个莫大的讽刺。
他的上司点头道:“没错。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大面积内出血以及重度脑震荡,我们治疗他花了大量精力和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期间光是病危通知书就发了两次。当我们以为他正逐渐痊愈时,病人却出现了神智不清的症状,机械检查无法找到确切病因,因为大脑神经网络庞大精密,本身就具有许多未可知性,直到现在我们也不可能全部了解,所以只能根据病人显示出的病理特征判断可能是脑神经损伤所致——目前看来这一推论是个错误。”
“典型的医生职业病——总认为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就算看上去没毛病的也只是因为毛病还没被找到而已!”杰森趁机发泄心中不满。
西蒙站起身,无精打采地说:“抱歉,我得离开一下,去趟洗手间。”他走出去的背影显得有些阴郁,脚步软弱无力。
杰森同情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后,转过头接着问道:“可他干吗治好了还要装病赖在医院里?这里又不是天堂岛,我甚至连一分钟都不想多待!”说到后一句时,他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居然能在病床上像个植物人一样躺上三个月!天哪,难道他就不怕躺到肌肉萎缩吗,有些人的想法真是难以理解。”
亚德里安摇摇头,“我倒认为可以理解,并且值得钦佩。或者可以这么说,沃伦·兰格先生有着非常了不起的手段与忍耐力,否则早在三个月前他就该去家族墓地报到了。”
“什么意思?”杰森问。道格拉斯也露出了一个感兴趣的表情。
亚德里安在电脑屏幕上调出一段资料,推过去给他们看,“难道没有人知道沃伦·兰格是谁吗?看看吧,跨国运输业巨头西里尔兰格公司的董事之一,两年前因为策划吞并了人称‘俄亥俄狐貍’的巴塞尔·考根的运输公司而在业界名声大噪。曾经上过电视,获得过政府颁发的经济杰出贡献奖章和优异公共服务奖章,整个纽约市的街道电子监控设备是他出资捐建,就连天上的卫星有两颗翅膀上也刻着w﹒l,要不是半年前的车祸,我估计白宫准会再给他颁个总统公民奖什么的。那
场意外事故正好发生在董事长职位争夺战的白热化时期,他因此不幸地丧失了继承病逝的老兰格职务的机会,现在接替那个位置的是道恩·兰格,他的亲叔叔——简直像部好莱坞电影,对吧。”
“喔噢,现代版的哈姆雷特!”说到电影杰森顿时来了精神,他喜欢看那些特技剪辑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大片,“于是著名和倒霉的兰格先生不得不忍辱负重,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全无威胁性,白天躺在床上装植物人,夜晚则摇身变成远程操纵地下行动的复仇者,同时还不忘做复健运动,我敢打赌他的对手全中了烟雾弹,到现在还举着红酒开庆祝舞会呢!哈,那种场面拍出来一定很有讽刺感,自以为是捕猎者的一方反而成了猎物,要不是碍着我在场,猎人先生每次想起他的杰作准会得意地笑出声来,难怪他要把我弄昏过去。”杰森总结道,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道格拉斯有点意外地问:“你不生气?”
“我干吗要生气?他又没有跑到我的床上对我动手动脚!”杰森斜了他一眼,“其实如果他肯跟我打个招呼,说他的夜生活不想被人打扰,我并不介意替他保守这个小秘密。”
道格拉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慢慢扯出一个形状明显的微笑。面前的金发男孩儿简直像张奇妙的实验室测纸,就算你把它放进熟悉的溶液中,也猜不到将会显示出什么颜色,原理上应该是绿色的时候,或许它却成了红色,它如此与众不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他甚至感觉只要看到他那丰富生动的表情和闪闪发光的笑容,某种逐渐麻木的东西就会像被注入一针兴奋剂似的欢腾跳跃起来。
他记得他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那时他还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有次参加野外露营派对,一个为了讨好心上人而跑到陡坡上折花的小伙子不慎滑下山去,一段枯枝几乎戳穿了他的肚子,在救援直升机赶到之前他极有可能因为大出血而没命。还不具备行医资格的他仅凭医疗急救箱和一些简陋器械为对方动了紧急手术。他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的手紧张得几乎发抖,但他知道,他能办到!他的心脏因为这超难度的挑战而砰砰直跳,血液在耳边发出不知所云的鸣叫,仿佛有种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头躁动,想要冲破一切束缚被放飞出去。他划下第一刀时终于听见了翅膀扑棱的响声,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满足而愉快的微笑。虽然他也因此惹了个大麻烦——那一对患难见真情的傻宝宝给他寄结婚请柬时,他正在接受司法调查,差点被吊销了即将到手的行医执照。
后来,在他见多了血肉和尸体、并开始对这些习以为常,生命断裂的脆响逐渐微不可闻时,当时那种令人兴奋的悸动感却消失不见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具被一点点放血的躯体,某种追逐着却怎么也抓不到的东西随着温度渐渐流失。有时他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怀疑体内的那只鸟儿早已结冻成硬邦邦的尸体死去了,而他只是一个装着尸体的笼子而已。
这感觉让他心中焦灼地空虚着,直到他遇到了这个金发男孩儿。他会让那只鸟儿苏醒过来吗?还是另外的一只?他忍不住想捕捉它,把它放进他的笼子——或许它还会时不时飞出去,但始终会回到这里,他会再次得到被充实般的满足和兴奋的愉悦。
你以后将会有很多机会对我生气,但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他微笑地看着杰森,心想。
毫无疑问杰森要是知道他脑中盘旋的念头,准会跳起来揪住他连同刚才的份一并揍回来,可这会儿他并没有注意到对方含着深意的眼神。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可还有些令人费解的,问题一:王子殿下是怎么让我每天晚上睡得人事不醒的?念咒语吗?”
亚德里安习惯性地扶了下镜架,他的室友知道这往往意味着问题得到了解决,于是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不清楚。”前者很干脆地给出答案。
杰森垮下脸,听见气泡破裂的声响。
道格拉斯忽然起身走到录象机旁,按下快退键,把画面定格在某个角落,笔尖点了点屏幕:“我想是用这个。”
“马蹄莲?”
“没错,人们大都喜欢马蹄莲漂亮的佛焰苞,但知道其中蕴含毒素的却不多。它的花瓣中含有大量草酸钙结晶和生物堿,误食会引起昏眠等中毒症状,只要计算好分量,碾碎了放在你的食物中——牛奶、果汁或是任何一种可以遮盖它味道的东西,对于你的同室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兰格先生的幸运花卉大餐,”杰森笑起来,“我敢肯定我不是第一个享用者——前面那几个倒霉鬼呢?转到精神病科去了?”
道格拉斯仿佛没听懂他的讽刺似的语气柔和,“如果他们也像你这样显示出严重的妄想症症状的话,我会考虑的——可惜你是唯一的一个。”
杰森不屑地撇撇嘴,“好吧,问题二:那个每晚骚扰我的变态是谁?总不会是你吧,医生?”
“哦,不,当然不是,”医生微笑着说,“你自己也看到了,录象带中并没有那个变态的身影,他存在于你的大脑中。”
“闭嘴!你就想把我弄到精神病科去,我清楚着呢!”杰森冷哼一声,转向他的室友,“亚德,你昨晚没拍到那个混蛋吗,我肯定他出现了。”
“不,杰森,”亚德里安看着他,目光中有种无奈的了然与伤感:“我想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是谁?”
“那个人,是你。”
“——什么?!”杰森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跳起来,语调激动地叫道,“骚扰我的人是‘我’?见鬼!那么那个躺在床上人是谁?”
“你知道他是谁。”亚德里安说,“一个你内心深深渴望的、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人——你渴望他,想看到他、闻到他的气息、抚摸他的身体,但这在现实中却永远不可能办到。于是在你无意识的深处,由于对失去的恐惧与无法接受,你们的位置被调了个个儿——你希望他只是沉睡着而已对吧,就像童话中长满荆棘的城堡,里面的人沉睡着等待唤醒他们的钟声敲响——我不知道马蹄莲毒素起到了多少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心灵脆弱的时候,而你只不过选择了一种拒绝任何帮助的办法来疗伤而已。这并不可耻杰森,但我有点难过,因为连我也被拦在了门外。”
杰森瞪大了眼睛,“你发烧了么,艾德?你在胡说什么……”他喃喃地说,仿佛全身力气被抽空似的慢慢坐了下来,疲倦地抱住了脑袋,“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过去了的东西我从不想挽留,只要我还活着,就要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我知道我办得到……”他急促地呼吸着,发出气流堵塞似的鼻音,环抱的手指紧紧抓住双臂,像是怕什么东西会突然撕裂他的身体从里面疯狂地涌出来,“但是……天哪,这是什么感觉……我后悔了!我后悔得要死!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吻他,把他压倒在地,就算他厌恶地把机枪里的所有子弹都射进我身体又有什么关系!可我那时退缩了,我他妈的错失良机!所以上帝惩罚我让我连一个真正的吻都没得到,这是我他妈的谈得最纯洁的一次恋爱了!”他深深低着头,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笑声,漂浮在空气中听上去像是某种野兽的夜泣。
亚德里安静静地看着他,他不想打断他的发泄,或许这样会让他好受一些。他记得他说过的话:有些东西如果你把它看成是皮肤上的伤口,只要给足时间就会痊愈。他相信他会痊愈的,就算不是现在,也总有那么一天。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会儿,时间的概念在某些情况下总是变得很模糊,亚德里安看见他终于停止了颤抖,虚弱地靠在椅背上深深吸着气。
“……我觉得好多了,亚德。”他轻声说,“我想不会再有人在睡梦中造访我了,虽然我并不觉得那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亚德里安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肩膀,“你会没事的。”
“是的……死了的已经死了,可活着的还活着。”杰森说。
沉默了许久的道格拉斯开口道:“至少这件事是值得你庆幸的——我决定收回对你的诊断结论。你看,我极少犯错误,但你总是个例外。”
“很高兴你认识到了,医生,好在还不算太迟。”杰森扯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虽然还显得有些虚弱。那种时刻燃烧的东西又一点一点地从他体内渗出来,试图把被掏空的部分慢慢填满。
道格拉斯贪婪而沉迷地摄取着这个笑容的温度,它让他觉得身体里那具冻僵的尸体有了一点儿回暖,他听见心脏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原来一切都还有希望,他对自己说。
“好了,接下来该轮到沃伦·兰格先生了。医院没有义务收留一个已经痊愈的病人,他得离开这里,爱去哪去哪。我会去找院长说明清楚,即刻安排他出院的时间——之前还得跟他摊牌,录象带可能需要借用一下,但愿他是个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