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两个男子手拉着手走在街上。
走着走着,那一身细布衣裳、精壮凛凛的汉子问:“这是哪座城池?”
旁边一身素白锦袍、身材高挑如碧树一般的俊美公子挑眉笑道:“自然是孟州府。莫非我还舍近求远,带你到杭州城居住么?”
那汉子脸上微微一红,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蠢了,从十字坡走上两三个时辰便是孟州,道路极是近便,自己一路从酒店中被抬来,自然是入的这城,可惜当初自己进城时只因淫恶羞耻,不敢将轿帘大掀开,因此也不曾看得城门上的字样,倒像一个平生头回出门、不辨东西南北的深闺女儿一般,若是再被关些日子,只怕自己被人牵出去卖了兀自傻傻的,就好像痴痴呆呆被带入屠场的羊一般。
大汉又侧转头偷眼看着身旁的公子,平视却又不便,须得微微仰起头来才好,心中又暗道:“练赤光这邪魔平白长这么长的身条做什么?俺武二的个子在好汉群中也数得上,他却比我还高一头,我俩脸对着脸,眼光都不能平齐,看他还得仰着头,倒像是在大堂上看着老爷一般,这便是高高在上么?让人好不别扭!平日他总是将俺放躺在那里,倒还觉不出高下来,如今在街上走了这一阵,但凡看他都要扬脖儿,这时才知高下不同,莫非他才是一棵青松,武二倒成了棵杂木?”
练赤光看着他偷窥自己时那不自在的眼神,心中暗乐,故意低下头来看他,那俯视的目光真如同一览众山小一般,居高临下十分超然,把武松看得满心憋屈,只觉得被他看一回,自己便仿佛矮下去一截,照这样若是练赤光的眼神接连不断地瞟过来,自己不住往下缩,最后岂不是抽缩成哥哥那般身材?
练赤光越看越乐,一脸调笑表情,最后终于把武松惹火了,低声嘟囔道:“你能不能别再看我了?”
练赤光笑问:“却是为何?”
武松拧着眉毛说:“你那是什么眼神儿?便像个巨灵神看哪吒一般,都把人看得小了。”
练赤光抿嘴乐道:“可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还哪吒哩,你当自己有那么厉害么?你一向只以为自己高壮勇武,却不知着实矮小着哩!”
武松被他嘲讽惯了,此时虽是听他不阴不阳地说些歪话,却也不去多想到底都是为了什么,练赤光嘴里又能说出什么好话了?
两个人悠悠闲闲出了城,便来到一处营寨前,武松抬头一看,见上面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平安寨。”武松忽地猛醒,这莫不是孟州牢城营?练赤光带自己到这里是何意?
练赤光见他面上有些变色,便低声笑道:“你怕什么?你那案底早已消了,脸上的金印也被我一贴痔疮膏药遮掩了去,只要你自己不说,谁知你是这里的罪犯?”
武松心中狐疑,问:“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练赤光温和从容地道:“你总夸耀自己是个好汉,什么都不怕,只当自己是铁打的,凡事只凭一双拳头便打过去,世路上一向硬来,以为是好汉威风,今日便让你看看世上还有更硬的。”
练赤光带着武松大摇大摆便往里走,两边来往的军汉牢子便仿佛不曾看见他们一般,直着眼睛迎面过来都不曾往这边错一下眼神儿,当真是视若无睹。
两人来到点视厅前,只见厅上坐着一个五十几岁的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绺髭髯;身上一件细白绢衣裳,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脖子上也挂了一块绢帕,倒似防风的一般。
那管营正在发放新到的囚犯。头一个是个三十几岁的黑瘦汉子,身量也不甚高,想来从前干的也不是杀人夺命的勾当,只不过是不入流的鸡鸣狗盗之徒,胆量不大,况且又是个没有人事的,因此便拱肩缩背,站在厅上颤颤地直发抖,眼神儿直往两边的军汉身上瞟。
武松看了便瞧不上,低声道:“好个没出息的男女,不过是一顿棍棒,也值得怕成这样?怕挨打的不是好汉!”
练赤光眼瞅着他,微微直乐。
果然那瘦驴一般的人便被两个军汉扯着胳膊拖了下去,就在台阶下有那兜拖的,将那罪犯背了起来,使他不能转动,又将他的裤子扒了,旁边有两个军人拿着碗口粗的大棍呼呼带着风声便往他臀上打去,第一下棍子刚着在屁股上,便听那罪囚揪心扯肺叫了起来,真如同叫驴挨了刀剐一样,直听得武松直皱眉,巴不得掩上耳朵。
这时管营又发落第二个罪犯,这一个乃是个年青男子,中等身材,容长脸儿,眉眼顺当,虽是皮肤微微有些发黄,不甚白净,倒也有些可看之处。
那男子一上得厅堂便两眼惊惶地只顾看旁边立着的差拨,宛如婴儿望慈母一般,又如老鼠指望猫搭救。
管营循着惯例又说了要打一百杀威棒的话,那男子顿时慌了,两只眼睛只顾往差拨身上睃着,张着口几乎就要叫将出来,此时厅下那挨棒子之人的惨叫声正接连不断传入里面来。
这时那满脸横肉的差拨上前禀道:“管营相公容禀,这厮于路上害了病,还不曾好,你看他面皮上兀自黄黄的哩!若是要打只怕打死了,还请相公暂且将他那棒子寄下,待日后好了再补上。”
管营把眼皮冲着差拨一掀,从善如流地说:“既然差拨这样说,那便暂时恕了他,你先将他领回,好生管教,以后再发落。”
差拨乐滋滋地便使一个小牢子将那人带了下去,那人临去时看向差拨的眼神中满是恐惧,倒是令人有些诧异,不知为何人家救了他这一顿棒,他为何又要怕人。
这时只看管营发放最后一个罪犯,练赤光叹道:“一天之内三个配军,如今犯法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第三个乃是个壮汉,身量肥瘦与武松相差不多,挺胸昂首大踏步便走进厅堂中来,站在那里顾盼自雄,便如同一座石塔一般!
武松不由得喝彩:“好个汉子!”
老管营便说:“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与我背将起来!”
只见那汉子伸开两只胳膊,双掌往两边一分排如推动波涛一般,昂然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身子略闪了闪的,不是杀豹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苦,便不是杀人报仇的好男子!”
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那汉子兀自左顾右盼地说:“你们且把平日里逼勒犯人的威风都使出来,之前想是也吃饱了酒饭,便使出男人的气力来,莫要像个娇滴滴的女子,打得皮肉也无觉,让人不得舒展筋骨!”
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吆呼一声,正要动手,忽然只见管营相公身边那年轻男子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那管营立刻便说:“新到囚徒陆枫,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
陆枫晃着脑袋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
管营摇头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
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陆枫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
陆枫连声道:“不曾害!不曾害!世人积攒金银却不见累积棍棒,若是存得久了,反而多出几十棍儿来,倒养成了子母棍!让人心里好生记挂!”
两边看的人都笑。
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
武松眼看着陆枫潇潇洒洒被几个军人引了下去,不由得击节叫好,道:“好!好个汉子!这才是真英雄大丈夫,顶天立地的好汉!似这般的豪杰真男子谁人不钦敬?只为他这般英雄豪气,连管营也看中了,不曾打他。似前面那些人,真如同笼中的獐兔一般。”
他此时已经晓得那些人不惟看不见自己二人,连两人说话声也听闻不得,因此便放声说了出来。
练赤光斜眼睨着他,轻轻笑道:“真是给你三分颜料就要开染坊,你还当大英雄百灵呵护哩!你慢慢地瞧着,后面还有好看的哩!”
此时当先那黑瘦男人的棒子也挨完了,带到厅上一看,两瓣屁股上已是血肉模糊,趴在那里哀哀直叫,看着便令人心惊,管营让将这人拖下去,由同房的犯人照管,也让别人看看这个样子。
练赤光带着武松出了牢城营,在外面找了个酒馆吃酒用饭,酒碗却只有一个,便拿在练赤光手上。
他一碗一碗地喝着村酒,边喝还边说:“这酒的味道倒是特别,虽不像内库流香、殿司凤泉那般有名的美酒,却也有一股醇厚味儿,十分清新,敢是里面加了果子来酿?”
酒保笑道:“客官真是聪慧,后面山里有许多野果子,只是不甚甜,颇有些酸,到了秋天漫山遍野吃卖不完,我家主人偶然拿来酿酒,觉得味道倒是也好,便做成了这酒,来往的客人都说好!”
练赤光点头又夸了几句酒和酒家主人,旁边武松只是干瞪眼,偏巧这时一阵好风吹过,送得一阵阵酒香直入鼻中,武松不住闻得香味,喉咙痒将起来,便如有一只小手在挠一样,恨不得钻过去抢吃,但在练赤光面前却又哪里敢造次?于是说不得满口馋涎望眼欲穿,正是“眼饱肚中饥,”好不酒火难耐,直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却被练赤光三根手指在大腿根处一掐,顿时便想到这人的厉害,说不得偃旗息鼓,也不敢找酒保的麻烦。
练赤光眼光注视着武松,点头道:“有你的牛肉肥鸡吃便成了,又要闹什么事?莫非要我将酒店主人睡的屋子暂时赁下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