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配不上的人,是我才对。……
第六十章配不上的人,是我才对。……
武晴的声音是属于又细又尖的那种,穿透性极强,她又特地挑了一个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家的场合,和一群人聚在二楼的客厅里说嘴。
她一会对着穆老爷子哭自己命苦,穆时川越来越反叛,一边对着各位亲戚好友哭诉前儿媳陆醒言欺人太甚,自己去出风头连带着丢了穆家的脸。
穆家年纪最长的老太太、穆时川的太奶奶,已经九十多岁,老人家坐在最靠窗边的轮椅上,看着冬日短暂的午间日光落满了自己的腿。
老太太腿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掉絮的毛毯,她满是褶皱和纹路的手抓住了毛毯一角,在被她反复揉搓的那块毛毯的右下角,有一个清晰的弹孔。
那是穆时川的太爷爷当年从解放战争的战场上带回来的,在老人家去世后,每年冬天、老太太都会把这块毛毯拿出来,铺在阳光下,像是和某个挚爱的人一起晒着太阳。
去年冬天家里新来的阿姨不知道老太太的习惯,将那条毛毯洗完收了起来,一向安静乖巧的老太太一反常态,哭闹了许久,直到穆时江回家让人将毛毯找出来,将有弹孔的那一边放进她手心才罢休。
现下老人家背对着客厅,浑浊的眼睛低垂、让人无法分辨情绪,她明明坐在这一屋子的子孙后裔之中,却仿佛身处一场荒唐纷扰的闹剧。
武晴说着说着,将视线飘向窗边的老人,撇着嘴扬起腔调:“那个时候我就说不让她进门,像什么样子,哪家的女孩跟她似的让人看不上,还不是奶奶说喜欢,现在倒好,应了我说的话了吧?”
老人家靠着轮椅,闻言擡起苍老褶皱的眼皮,懒散和倦怠的眼里难得地闪过一些东西,她的思路已经混沌,却好像能知道那些言语的恶意。
老太太茫然地扫过一屋子的男人女人,然后慢吞吞地答非所问道:“老二媳妇,你眼睛一直这么小,像个芝麻长在脸上。”
无厘头的言语掷地无声,老人家说出口的话并无人在意,大家哄笑一气之后便换了新的话题。
穆时川就是在这个时候,踩着一级一级的楼梯走上尖锐刺耳的二楼的,跃过纷扰的、以他母亲为代表的八卦修罗场,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窗边的太奶奶。
他静静地注视了那个莫名温柔也伤感的角落一瞬,就将视线移开,然后一步一步、踩着乱七八糟的寒暄声,走到了话题中心。
认识的不认识的尖锐声音在那一瞬间差点淹没了他,而他充耳未闻,静静地走到了窗边,在太奶奶的轮椅面前蹲了下来。
他伸手,将老人家垂在地上的那一半毯子捞起,端端正正地盖在她的双腿上,然后擡起眼、与太奶奶早已没有光亮的眼睛对视。
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像是在空气中想要抓住什么,穆时川将自己的手放进老人的掌心,那颗冰凉透顶的心仿佛终于有了一点点的温度。
他的母亲说:“时川你怎么回事?长大了反而不懂事了,一点礼貌也没有!不知道叫人吗?!”
左边的伯伯说:“时川现在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但是叔叔过来人跟你说,陆家的那个女儿确实要不得!离了是好事。”
右边的婶婶附和道:“就是!陆萍当年就是那样的性子,她养出来的女儿能有什么好的!等伯母给你介绍两个,你喜欢什么样的?”
……
穆时川并未有一字回答,只是一只腿的膝盖靠着被阳光覆盖的地面,他被温热的触感弄得有些恍惚。
恍惚到,他好像看到了陆醒言第一次跟他回穆家的场景,
也是在这间屋子,也是这群七嘴八舌的人,也是这样窒息到让人作呕的气氛。
大抵是在那样的黑暗里呆久了,他甚至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更没有意识到,也许那一天的陆醒言,遭遇到了更多他不曾想过的轻蔑与嘲讽。
但她尽数咽下了。
原来只有这样的时刻,当他一点一点回看她陪他走过的路,才会知道曾经的陆醒言到底有多喜欢他。
那样的女孩子,像她骄傲到极点的女孩子,却可以为他咽下旁人的闲言碎语和冷嘲热讽。
在那片没有光明的纯黑世界里,她一脚踏了进来。
时至今日,连他也忍不住庆幸,她没有被染黑分毫。
这是在那场婚姻中,仅剩的、穆时川能够觉得庆幸的东西了。
以及,他好像,真的没有一点点东西,是能配得上那样的陆醒言的了。
——
穆时川的沉默让满屋子的附和变得尴尬起来。
武晴闪烁着眼睛,看着不论旁人说着什么,穆时川都保持着那个姿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看着这个儿子,她逐渐觉得他格外得陌生,陌生得让她害怕。
穆时川松开握住太奶奶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老人家手上戴的镯子。
那镯子的成色极好,是陆醒言第一次来到穆家的时候给老人家准备的见面礼。
老太太看他看着自己的镯子,立刻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指指镯子,对着穆时川说道:“我喜欢。”
穆时川怔怔地半仰着头、看着老太太轻轻开启的唇。
老人家温柔怜爱地看着他,轻抚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喜欢她的。”
穆时川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酸涩得厉害,在这座如冰天雪地般恶心的屋子里,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带着喜欢的心情,对待当年的陆醒言。
不至于让此刻的他,被痛苦和愧疚彻底吞没。
穆时川将额头缓缓地贴近老人家的满是褶皱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地、颤抖着说道。
“太奶奶,她好像……不会再回来了。”
老人将手轻轻覆盖在他的额头,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在看着那个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带着劝慰和宽和,又带着无限的悲悯。
崩溃的情绪只那么一瞬、只有那么一点点,紧绷的弦让他只能暴露那么一点脆弱。
穆时川再擡起眼的时候,眼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站起身,将老太太雪白的发丝在毛绒帽下摆弄好,像是在与这个家里他唯一的、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告别。
老人家平静地转过了眼,看向冬天里光秃秃的花园,了然地挂着唇角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