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果然,有了陡峰上的一席话,江云的态度转变明显,他开始对仇心柳百般照顾,同时与华紫音保持距离,甚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多言,不会多视,或许也不会多想。
同样,他对任何女人都是如此,包括我,包括与他曾有旧交的顾小纤,只不包括铁心兰。
我看得出那道紫衣身影的失落,同一时间,也有人在为那道身影柔肠百结,而那个人,才是关键所在。
夜晚,仙云栈外雪松边上,仇心柳叫住我,她到底还是心存犹疑,想知道那日我与江云的对话,为何会令一个她以为了解的男人态度大变。
我却自觉面色青白,呼着白气,问:“有话不能进屋说,这里太冷。”
“孙盈余……”仇心柳的声音中有一丝不耐,更有一丝迫切,令人不忍。
“好。”我点头,“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何要背弃你爹?我以为你此生最在意之事,便是令你爹认同你这个女儿,你希望他对你另眼相看、以你为荣,却为何忽然之间,只因江云揭破了身世、变换了立场,你便也随着他一起叛离父母?在你心中,至亲之人,到底抵不过一个江云么?”
仇心柳并未吃惊,只是略略皱眉,凉凉的月色下,她天生一副端丽精致的脸容,两颊稍显清减,夜幕下所有一切,与殿主相似的额角与目光,全因冻结的空气而变得清晰冷冽……“我只是想要为所爱之人付出,”她答,“即便是要我牺牲生命,为了云,我心甘情愿……”
直视她的眼睛,我笑,“为所爱之人牺牲,听起来倒是很伟大……但若你真死了,你可曾想过为你操碎心、费尽心血的胡夫人?她生你养你,并不是想看着你如斯芳华,为了一个男人葬送性命――更何况殿主是你生父,当你为保江云,拿剑指向殿主的那一瞬,你有为他想过么,你是他的女儿,连你都背弃他,他心中,会作何感想?”
“不是……”仇心柳的脸色渐渐转白,摇头道,“并非我要背叛爹爹!!是他――他实在做了太多错事,害人无数,残害武林正道,更逼得江伯伯一家骨肉相隔、夫妻离散……难道即使如此,我还要昧着良心帮他、助纣为虐?……况且他要杀云,我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他要杀江云?”我忽然便替殿主感到可悲,明明是仇大小姐与江云一同上门寻衅……“没错,江云的确与你爹有深仇大恨,但在此之前,你也不是第一日知晓你爹所为,那时你才七岁,如今你已十七,你有十年的时间,这十年里,你亲眼看着江云为你爹编造的父母之仇所苦,为你爹利用,更差一点手刃亲父,你却选择不将事实真相告诉他――但你明明知道你爹是错的,仇皇殿也并非你昔日以为得那般光明正大,作为殿主的女儿,你用去整整十七年的时间希望他对你青眼有加,但是除此之外,你还做过什么?
“你想要从你爹那里得到称赞,但你又是否关心过他,你知道他的秘密,事关江云身世,你便选择闭目塞听,难道真是你爹不准你去打探他的一切,还是你从来就不想知道,从来也不想改变――如果不是江云自己解开了秘密,你是不是希望骗局可以永远维持下去,解星恨永远都会是仇皇殿的那个解星恨,而你现在还会这样说你爹么?说他害得别人一家夫妻相隔、骨肉离散?!还是你正在尽力为他保守秘密、全心全意、为得他一句称赞、助纣为虐?!”
昆仑山间,始终有不怕冻的怪虫传来悲鸣……我其实并不想要以高高在上旁观者的姿态去教训任何人,只是忽然之间,想起巨木树冠那个人、那道眼神……“你了解你爹么?”我问,“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但是你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么?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为何始终遮住脸孔不以真面目示人,为何要建立仇皇殿,又为何要费尽心机报复小鱼儿与江无缺?!”
殿主有千错万错,但是身为人女,指责其父不顾父女亲情之前,是否该检讨一下自己,是只是想要那份关怀来满足自己,还是真的以为自己尽到了孝义,所以大义灭亲就全是替天行道迫不得已?就像胡夫人那样,为爱的人舍弃所有、不顾一切,真的很伟大,但会否太过自私?
抛下身为火狐族女的责任,母女为敌,为了两个男人……
“仇大小姐,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些话……但当你下次为爱牺牲以前,请你仔细想清楚,被你舍弃的那些人,那些真正关心你的血肉至亲,他们是否会因你的消失而痛心难过?还有为一个并未给过你任何承诺的男人付出生命,又是否值得?至于承受你付出的那个人,他又是否真的想要承受?”
我不是一个多么良善的人,忽然想要告诫这个初尝情/事的韶华女子,只是因为我羡慕她,却又做不成她,更多的,是因为我很清楚,这种为爱牺牲,通常迎来的,都是悲剧。
不远处山崖边也有两道人影若隐若现,纳入云层的月光,黯淡的雪后山峦,“看到那崖边两人没有?”我问仇心柳,“你不是想知道那日我与江云说了什么?其实我不过是提醒他,他的态度不明,处事暧昧,不单单会令你一个人尴尬难做,还会害了其他更多的人,为他……寝食难安。”
寝食难安的人,自然是华紫音。
这是一连串连锁效应,当江云表明态度,华紫音必然会为了对方的选择情殇悲痛,而同一时间,又有另一人不忍伊人独伤,所以才有这崖岸铺雪、霜华出云下的一幕,夜色中一抹隐晦的暗红,静静地陪在那薄紫之侧。
什么都看不清,却仍然能够想象,女子及肩柔软的长发被冷风吹得翩飞,女子伸手撩发,一人默默看她,纵是私下疼痛晦涩、心中又急躁沸腾,那个从来都是一副嬉笑脸孔的小虾米,此刻也只是将身影遁入夜色,种种情愫,归为沉寂。
……
我陪仇心柳回房,近来若湖陪她同睡。
我将若湖引到无人处说体己话,一时说到小虾,引得她叫我一声“拨衣公子”,眼看着眼框盈上泪水――她并不是全不解情/事,华紫音不展欢颜,小虾米便完全失魂落魄,若湖当然明白自己的满腹酸涩来自何处,但也由衷希望她尽心照料的江瑕公子,情有所归,心愿得偿。
黑夜里来来回回打滚的金黄色光鼠,“咯咯”低叫,染亮房中一角。若湖素来简单无心机,我陪她一晚,惹她哭了许多次,最终第二日一早,明媚如水的少女眼瞳红肿成了两只杏核,我才好带她出去见人。
素来视江瑕为半个夫君的九秀山庄小姐黑惜凤,近日心情也很是不好,但她懂得化悲愤为动力,小虾因华紫音郁郁寡欢而忧心忡忡,黑大小姐便索性将心思全用在了孝敬未来公婆身上,以此增强竞争力。
仙云栈的饮食清淡,长辈不该动手下厨,小辈间除了若湖,又无人入得厨房。
因此当黑惜凤嫌弃若湖的手艺十年如一日,便花高价定下藏海村最大的酒家,令他们每日晌午走百里山路送饭菜至仙云栈,至于小鱼儿与苏樱,虽也明白慕容九家出来的女儿难伺候了一些,但好歹被黑大小姐哄得很是欢乐,儿孙自有儿孙福,小鱼儿只忙着与苏樱郎情妾意情意绵长,懒得管小虾米身边,桃花纷乱,波涛暗涌……
午膳时分,众人聚在一处享用银子堆出来的酒席,我领若湖进门,江瑕便放了杯盏跳起来――“孙盈余,你又带着若湖做什么去了?”江瑕再指着我问若湖,“她欺负你了?你怎么将眼睛哭成这副模样?!”
若湖被众人盯着,有些局促,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孙姑娘的错,是我……”
若湖说不下去,小虾紧紧追问:“你怎样?”倒像是做错事的那人成了若湖。
“小虾你怎么这般对女孩子说话?!”苏樱看不过去,教训江瑕,又一戳小鱼儿,小鱼儿伸手便将小虾拉回了座上。
江瑕忿忿瞪我,我领若湖入座,正巧坐在一代大侠燕南天的正对面,燕南天身边,则坐着顾小纤。
这武林中第一剑客燕南天,伸手夹菜,捏着小酒杯喝酒,配上红艳艳的领巾,动作举止却不似个粗人,尤比小鱼儿像样上许多。轻轻一瞥我身侧的若湖,燕大侠爽声一笑道:“小女娃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烦心事,哭什么?”
若湖没在哭,只是眼瞳殷红,又被江瑕问得委屈,看起来模样可怜。
“女孩子的心思才难测……”黑惜凤挑眉,眼白对上华紫音,“诚如某人。”
华紫音则一直低着头,小虾的眼光此时溜回她身上,甚至都没有在意,一席间女子,黑惜凤脸色发青,若湖欲言又止,巧巧歪斜着头,小纤眉目晕红,全都在看着江瑕那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痴痴地在望着华紫音。
忽然华紫音抬头,一众女子又立刻去寻她目光的去处,原来是江云。
“云……”华紫音开口,语带关怀,“你的伤势,可好些了……”
江云默不作声。
啪――仇大小姐与他爹一般脾气,不悦时便重重搁下银筷,敛了神色,问华紫音:“献哪门子的殷勤?你当自己是何人,叫得如此亲热?”
“咳!”黑惜凤便也重重咳嗽,凑上一脚,冲仇心柳道:“死三八,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若非你爹你娘坏事做尽,惹得人人一堆麻烦,小虾此时哪用殚精竭虑匡扶正义,早入了九秀山庄做了我爹的女婿!”
我想笑,又不好意思,几个长辈如小鱼儿苏樱铁心兰,自觉为哪方说话,都会惹得自己一身骚,便索性全没听到,不做声,闷头吃菜。
只是不知道这仇大小姐是何时得罪了黑大小姐,而黑惜凤竟然甘愿为情敌说话来打击仇心柳,可见两位小姐交恶极深。
仇心柳虽也刁蛮惯了,但被戳了痛处,再也使不出性子,却是一直闷声不响的江云,忽然在冷场间开口,眼垂着,不知在说谁,“……从今往后,若再有人旧事重提,”抬眼去看黑大小姐,江云不咸不淡地威胁,“我便杀了她。”
黑惜凤被江云猝然的一道视线盯得浑身不舒服,翻了记白眼,暂且放过仇心柳。
一旁的铁心兰,则为仇心柳夹去菜肴,聊做安慰。
于是江瑕又来问我:“孙盈余,你还未说清楚,若湖为何会红着眼睛,莫非真是你欺负她了?”
“我欺负她?”我笑,刻意瞟一眼华紫音,华紫音则殷殷地望向再不出声的江云,“你真关心若湖么?”我转过视线问江瑕,“为何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小鱼儿即刻瞪我,因这个话题又被我带得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