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七章
难受么?我望着江无缺的脸问自己。
这人无论自嘲与致歉,俱不带有指责,不是与我赌气,不过在挖苦他自己。
“江无缺你……”
他却不看我,喑哑道:“那日江玉郎把你带离仙云栈,我下山寻你,但又想自己凭微末之力根本不是其敌手,便去找了你爹。正巧我学了几式丧神诀的招数,向你爹演练,令他相信这世间除了他以外,的确还有人握有丧神诀。”
“所以他才派了许多人手想将你带回。”江无缺补充,“我不知你爹是否对你起了杀心,但我知道没人会比江玉郎更为危险。你不该待在那人身边,这便是我所要结果。”
“那你武功呢?”我问,“既然学了丧神诀,怎么反倒内力全无,比从前还要不如?”
江无缺答:“如你所见,魁星子想得到完整的丧神诀,虽然你爹也曾教过他皮毛,但远远不能令他满足。所以我在宜昌郊野遇见他时……其实,丧神诀中除了有关龟息假死之类的异术,还有一种武功,是教人吸人内力,化为己用。”
“你是说魁星子吸了你内力?”我惊问。
江无缺点头。
“可是你怎么会被他把功力吸了去?”我不解,“魁星子能够伤势痊愈神速,想是负伤之后便遇见你,再吸了你的内力弥补自身。可他那时武力低微,身边又连一个弟子都不剩,你遇上他,却还是被他逞了欲?”
“是。”江无缺哑道,“因我那时也身受重伤。”
我眼睛不眨地望着对方,望得江无缺不禁苦笑,“你爹的确不能容忍除他以外任何人得到丧神诀,所以他本要杀我,是我侥幸逃脱。”
“那……”我不想评论我爹,便问,“这个伤也是那时弄的?”
江无缺微有不解,“什么?”
“这个。”我扬手,本想给他指指一边侧脸上的伤疤,却不想他正巧将面孔转正,我便一指点了上去。
江无缺叫我一碰之下滞在当场,像被点了穴,化作了石塑,动也不动地看着我。
我缩回手,才问:“这是我爹伤的?”
他静了半晌,“……嗯。”
本来我还想向他求证,既然他早已到过宜昌,那么当日我与江云“洞房花烛”的门外,那来去无声的神秘过客又是否与他有关?
或者根本就是他。
但想及他那时连命在旦夕的魁星子都不如,该也没神出鬼没的身手去闯殿主布防严密的旧宅。而如果我真拿那事问他,就势必要讲清该晚的前因后果。我怎么跟他讲自己与江云共卧一榻,又说了怎样的话,最后再问问他是否站在房门外偷听?
“盈余还想知道什么?”他忽然问。
“没了。”我道,等了片刻,“但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不远处一盏灯火跳动,光色发黄,江无缺转过头去看它,咫尺空间,那微光就像被人扼住,昏聩不明。
“若我说不想听,”他慢慢问,“你可以不说么?”
“江无缺……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对么?自仙云栈上一别,我便发现许多事与我想象中不同,而这些事不但有关于我,还有关于你……当初我对你无休止百般纠缠,不论你心中是何想法都好,我欠你一句抱歉,对不起,让你如此为难……曾经我真的以为自己喜欢你,便是赌上一切都不为过。可原来连我自己都被自己所骗,我不是特别地爱你,只是特别地恨另一人,我以为对你全心全意就一定能把那个人从身心中拔除,但其实不可能。我想你从得知我有孕在身的那一刻就什么都已明白,而今差的不过是一句证实。对不起,我不知亲口对你说喜欢殿主、这话在你听来会有多么得不可理喻,但我与他此生欠你良多,不想再欠你这句交代。”
几乎是一鼓作气把编排好的对白说完,再也不敢去看对方,虽然余光里江无缺根本也未曾来看我。
那一豆的烛火被两人盯得愈发不定,忽地,他开口,问:“盈余昨夜说尚有话不曾告诉我,便是这些?”
我怔了怔,昨夜……昨夜我以为他要死,胡言乱语。
他却道:“若是这些,你根本无需非让我活着听到。”
“……”
他偏过头,幽黄的灯光打到那张脸上,鼻梁挺直,面容清癯,眼窝与双颊,却已无一丝皮肉的丰腴。
“盈余是在愧疚么?”他问,“为江玉郎与我之间的前仇旧恨;还是为自己曾执着过我,而今执着不再?”他话间已转正视线,声音便是有气无力,似随时会哑掉一般,续道,“若是为他,大可不必;若是为你自己……我只想问,你真的预见过这番相见么,还是你根本未想过再见我,只是既然遇见,便避无可避才将这番说辞说给我听。但如果我不曾前来,你我此生不见是否也正中你下怀?”
“并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没想过相见,还是并不因我前来,才生出你这番话?”
我被他盯着,心便不由自主下沉。我原本以为这件事极为简单,与我江无缺说结束,其实本来连交代都不必,他自不会纠缠,不会反对,更不会如此追问。
我只是有感他昨日吞下一瓶丧心的决然,觉得这样的江无缺太让人害怕,如果是为了我,我希望他不要再以卵击石。
但我没想过他回应我的不是沉默,而是……一语中的。
我的确不想再见他,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有谁能来将他、将有关于江无缺的所有记忆与感觉统统拔除,那样就不必害怕自己动摇,不必在伸手与靠近之间犹疑。哪怕是一个小小举动,他根本也不知我是如何忍耐。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想及此,我便将心思定下,望向他道:“江无缺你听好,我知你是连陌生人受难都于心不忍的性子,你我纠缠这么些年,你没办法回应,又伤过我,所以多少有些憾恨。但是你要分清楚,我受难你仗义相助,是故人之情犹在,但我不是你的责任,不需你面面俱到,更不需你单单只因我与殿主一起,便认定我身处险境,便不顾自身出手相救。殿主与我之事相信你很清楚,那人再恨我,也只恨得了一时。他会对所有人心狠手辣,但如果要杀我早就杀了,不会等到今日,不会把他自己害得如此之惨。更何况他为我做过什么,我又是如何对他,这些你有眼所见……所以就这一回,让我还了他那些情债,你别来管我,也别好心坏事再将我爹、将更多人牵涉其中……这已是我与殿主两人之间的事,是爱是恨,是他欠我还是我欠他,是我们自招的,不需任何人插手,也没人帮得了我。”
我说话之时,江无缺一双眼便静静地瞧着我。那眼很难看清,幽幽暗暗,漆黑一片,没有往日如琥珀一般润泽的光亮。
我以为他要开口,他却闭了眼。
“江无缺……”
“无关憾恨,”他许久才蹙眉道,“我不是为帮你才帮,不是为还你故人之情才来……”
我再要接口的话便被他硬生生哽住。可两人之间明明最放不下的是我,淡漠冷静、进退帷幄的从来都是他,而今我与他说结束竟然还会觉得有负于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你觉得我此来冒失,”他闭眼道,“我与你道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你明知我非是在怪你。”
他未因我如此回应而将眉间放松,身体也过于紧绷,大病一场,又是如此情绪。
“江无缺你是不是恨我?”哪怕撇开两人的关系不提,我给他一个冲击说我喜欢殿主,喜欢那个害得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之人,他别说恨我、杀了我也没什么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