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章
夏多骤雨,夹雷纷至。
江无缺未对殿主派来杀手赶尽杀绝,自不可能在半路多做停留,马车愈行愈是荒僻,终被撵至一处山坳避雨。
我被扶下车,去看江无缺脸色,虽则惨淡,却也未见更进一步的中毒之相。
他默默捡拾木柴生火,柴已潮湿,未有火光,先起烟尘。
那人的脸,便在丝丝缕缕徒生的黑烟间明灭不定,烟气转浓,笼住他双眸,我凝注视线,却好似无论如何也无法看入那双眸中。
我望他许久,他也能沉下心思,撩拨柴火,眼尾不抬。
我望着望着,便问:“我们几时回宜昌?”
江无缺没有即刻回答,但答话时又不见半点迟疑,声量不高,被哔啪的雨声压下,却又清晰可辨,“为何要回去?”他问。
我一愣,倒被他问得茫然起来。“江云于宜昌涉险,你不回去搭救?”
“那话是江玉郎说的,”江无缺回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今次安排云儿于宜昌受敌,无非是想借其处境逼你现身,摆明的请君入瓮之计,盈余不要中计。”
“不是。”我道,“殿主如此对江云,不仅是要以他为诱饵,而是真有处置之意。你不知道,我爹上门那夜,江云亲手刺伤殿主,如此背地偷袭等同叛徒,你觉得那人会如何对待叛徒?”
江无缺执柴的手微微一滞,全身上下,却也只有这几不可见的微小变化。
“若为背叛而处置,不会等到今日。”
“你什么意思?”我问。
只因对方的言语间,我几乎察觉不到他一丝忧怖,就好似他口中所议之人,遥远得、与他毫无干系。
“你不害怕么?江云受殿主指使屠杀正派无数,如今那各门各派统统集结宜昌,江云正正处在被围攻的中心,且又受了伤……”
“盈余,”江无缺打断,“事已至此,即便回去又能如何?”
“什么叫又如何?事情本就因我而起,江云是因为我才会被殿主利用,我回去即便不能打开局面,至少可以牵制殿主,让他放过江云。”
“这究竟是谁放过谁?”江无缺却问,“武当被灭,众派惶恐,无论江玉郎放不放人,云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都已成为众矢之的。何况他已非孩童,该为自己所做之事负责,改邪归正并非次次可行,天下人看在眼里,也并非人人都有弃恶从善的第二次机会。”
“……”
我听得心中发凉,反问:“这么说是要江云一人做事一人当?江无缺,哪怕江云投靠殿主有错,可当初他什么都没做之前,怎么不见你警告他机会无多?你不是街边路人,你不是不知道他所作所为有多么离经叛道。甚至就在旧宅那晚,你与他面对面撞见,但你可曾劝过他哪怕一句?连小鱼儿都曾不顾生死地陪着江云做傻事,你又可有为江云做过任何事?江无缺,你到底怎么了,江云是你的命啊,你曾经为了他连死都不能,你现在好似在说他自作自受,你是在说笑吗?”
江无缺盯着火苗,满眼火光,眼中却恍惚地透着几分冷意。“盈余说的什么,云儿当日是为你去与江玉郎周旋,他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你,我凭何阻拦?”
“你疯了吗,说这种话?!”
他蓦地抬眼与我相视,我以为他会有更为激烈的反应,我甚至已做好准备受他讥讽,他却微微一哂之后静静移开视线。
“若盈余主意已决,半个时辰之内,你自取马车,有多远走多远。”
我一怔,不明他的用意。
“半个时辰过后,待我体内余毒清除,怕是不会眼睁睁放你去那人身边涉险。”
“是么,你打算如何不放?”
江无缺手中柴枝,被他在面色无改的情形下折断。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让我离开,但我只想问你,造假欺骗,武力屈人,罔顾他人意愿……你在做这些时,又与你口中那人有何区别?江无缺,你真的在乎我感受么,还是只想让自己心中好过?保全了我,令我远离殿主那最大危机,你是否觉得对自己有了交代?可我被你骗得有多惨你没眼所见么,以自废武功相逼,以虚假伪善愚人,你真认为比废我双腿、将我捆在身边更为手段柔和么?那我只能奉劝你,不必等半个时辰,你此刻便可动手将我制服,否则我先你施袭,恐怕反会伤于你手,到时你又要自责悔恨,我却不知拿什么来安慰你了……”
“……”他默然以对,半晌后,静道:“我不会与你动手。”
“我说了这么多,就换来你区区几字?你让我觉得问心有愧的人好像是我,留在这里、其实死皮赖脸不愿离开的人是我对么?”
我起身,江无缺随之一同站起。
“盈余错了,”他道,“不能再被留下的人是我。”
我怔怔瞧向对方平静至极的眼光,甚至怀疑那狂暴的雨声使我的听力出错,真有人如此冷静,说如此直白的情话?
“你始终不信我对殿主出于真心,否则你也不会如此自信,自信哪怕欺骗了我,我仍然舍不得恨你。”
他无话,我几乎便觉得那是最为正常的反应,却很突兀地,江无缺道:“若是自信,又何须枉做小人?我宁愿被你所恨,不会再让往事重现。”
“你爱我么江无缺?”我问得突兀。
他面色微微一滞,目中的诧异,终于令他显露如同常人的情绪。
“你说不出口就不用说,反正最真那句,说出了口却未必成真。”
江无缺在我侧身时捉住我手腕,“我若承认,你愿信么?”
“……”
“我不想一说出口,就被你当作虚假敷衍一笑置之。但如果你真想听答案,我――”
“我不是要做你爱的那个,”我飞快打断他,“而是最爱!你若觉得此刻扪心所发的答案能令我满意,便请你亲口告诉我,在你心里是如何爱我,是否能如当年爱慕怜星那般?若不能,即便你把身心都摆在我面前,你问自己,那当中可还有怦然心动,可还心有余力?”
江无缺未接口,如我所料一般,提及旧人,他一瞬的恍惚,便能令之前对我的挽留坚持,统统变作空洞。
我其实并不想如此吹毛求疵,心底要的,始终只是他亲口说一句爱我。因此无论怜星还是铁心兰,逝者已矣,不足以令我百般计较。
我曾经想要江无缺的人,后来想要他的心……但如今人都握不住,哪还会在乎他心中世事遍历再无激情?
给不出的不是江无缺,伸不出手的、是我。
彼端,尚有一人待我回归。
这一句,才足以斩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