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界玉
千花既然醒了,自然要请大夫过来诊一诊脉,孟随来时已遣了人去请太医和阿爹孟纶,他将千花安置在床上不久,他们也到了。
孟纶四十出头,面容与孟随有七成相似,只是更成熟些,脸更瘦削一些,有一双和孟随一样温柔的眼睛。千花母亲去得早,孟纶怕继母苛待千花,并没有续弦。家中若无女人,通常家事会一团乱,所幸府上管事忠心得力,孟纶自己也时时看顾着,孟府在没有女主人的情况下,仍然井井有条。
孟纶很宠溺这个女儿,但他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或者说他一向寡言少语,便是面对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也极少与他们长谈。
作为一个父亲,他只擅长对孩子们有求必应。以他的教导方式,孟随与千花没有长成京城双煞,必是祖坟冒青烟。
“女郎再卧床休息五日,每日只要记得按时吃药,便可好全了。”李太医进来时神情凝重,为千花把过脉后明显松了一口气,显然她昏迷这些日子,他也被折腾得不轻。他嘱咐孟氏父子:“这几日小娘子喝过药后会容易犯困,若是困了便好好歇着,有助早日痊愈。”
“有劳李太医了。”孟纶向太医致谢后,对儿子说道:“为父送送李太医,你照顾好你妹妹。”
孟随应下,送父亲与李太医到门口后即返回屋内。
仆从们早拿了药单去取药熬着,孟随亲自盯着人煎了药,端给千花。
千花喝药一向很乖,再苦的药也不吵闹,蹙着眉一口气喝完。孟随一见碗空了,便立即递上梅干,好叫她去去嘴里的苦味。
千花喝过药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像会犯困的样子,拉着孟随继续和她说话。
“千花,你为何突然喜欢丰界玉了?”孟随问她:“你以前不是不喜他么?”
丰界玉便是那位“丰家阿兄”,年岁与孟随相近,也是位世族公子。他与许多世族子弟一般,在朝中领了个虚职,其实每天只与其他世族子弟一道四处游冶,饮酒作乐。
因着两家就住在隔壁,丰界玉与孟随时有来往,与千花也十分熟悉。每回丰界玉过来,几乎无一不是拐孟随出门喝酒游玩;可他喜欢去的地方多半不适合小姑娘,而且孟随与他出门,时常一去就是一天,是以很黏阿兄的千花对他向来只有满心的敌意。
千花还在努力适应自己的重生以及过小的年纪,突地被孟随问了这样一个问题,黑白分明的眼瞳立时转向他,琢磨着该怎样回答。
她已经不记得心仪丰界玉这件事了。她自己也很奇怪,十一岁的她根本不懂得男女情爱,怎么会为了丰界玉做这种傻事呢?
丰界玉无论长相还是品行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更何况他时不时就跑到家里来拐走阿兄,还不带她玩,她最讨厌他了。
她居然傻到为他淋了一整夜的雨,还险些丧命。
“我忘了。”她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心虚地说。
阿兄肯定不会相信,这件事情发生才几天,怎么会就忘了?
可她是真的忘了,过了那么多年,她连丰界玉长得怎样也不记得了。
“不想告诉阿兄?”孟随果然不信,右手捂在心口,做出黯然神伤的样子:“阿兄不值得你信任么?”
“不是的!我最信阿兄了!可是我现在脑中好像都是那种一大片一大片的软软的糖,什么也想不起来。”千花连忙辩解,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忍叫阿兄伤心。“等我好全了,应该就能想起来了。”她郑重其事地承诺。
孟随方才紧皱在一起的眉松开了,眼眸半阖露出笑意,唇角也微微上扬:“那好,等你好全了,再告诉阿兄吧。”
在他看来,千花不过是害羞,不好意思告诉他。
千花也将脸从被子底下露出来,笑嘻嘻地说:“好,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孟随摸了摸她的头,怜爱地看着她:“往后莫要再为着任何人做这种傻事了,想要什么都告诉阿兄,阿兄会帮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你是我们最疼爱的宝贝,若是出了事,我们都会很难受的。”
千花点了点头,心道若是再来一次,她绝不会干这种蠢事。她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困了?”孟随时刻注意着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小小的插曲。
“有点儿。”千花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紧紧地揪住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阿兄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她刚在自己的棺材盖上孤零零地呆了三天,回忆着自己死前发生的那些颠覆她整个世界的事,寂寞得快要发疯了。从她出生到死亡,从未独自呆在哪个地方超过一刻钟。
比起死亡,此刻更像一场梦,她怕睡着了又会回去那间庙宇,在没有出路的房间里永无止境地待下去。
太可怕了。
“睡吧,阿兄今天无事,会一直陪着你。”孟随揉了揉她的脑袋,甚是愧疚:“这些日子也是阿兄疏忽了,才会令你出事,往后阿兄一定每天至少陪你一个时辰,好不好?”
千花这才放心地阖上了双眸,祈祷着自己醒来时千万不要又坐在装着自己尸体的棺材盖上。
孟随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沉默着看她的呼吸渐渐平缓悠长,眼睫亦不再不安地颤动。
可怜的千花,她自己一定也吓坏了,孟随想。既然她已醒来,也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处理她身边的这些人了――十多个人,竟然看不住一个孩子,叫她半夜跑出去淋雨,要他们有何用?
只是这件事须得徐徐图之,不能叫千花发觉了。她是个善良的孩子,不忍叫任何人为了她被责罚,若被她发觉,一定会阻止他的。
千花醒来时天已黑了。怕灯光太亮扰到她清眠,孟随只点了两盏灯,还将她床前的锦帐放了一层下来。
千花甫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只看到一片黑,以为自己又回到庙宇里那个房间了,顿时吓得拖着哭腔大喊:“阿兄――阿兄――”
孟随正在床边坐着,听闻她的哭喊,以为她做了噩梦,立即掀起了床帐,光亮和他的声音一齐安抚着她:“阿兄在这里,不要怕。”
千花眸中水雾迷蒙,看清了自己并没有回到那个房间里,仍是十一岁,好好地躺在床上,砰砰跳着的心这才缓了下来。
“阿兄,我梦见自己死了。”她眼睛眨了眨,豆大的泪珠就沿着眼角滚落下来。她还想向阿兄诉说自己死时的委屈,告诉他自己被人骗被人欺负了,可又不敢。
――为什么不敢呢?
――怕阿兄不信,谁会信这种事呢?
――真的是这样么?
――……当然……
――那是你的阿兄啊,最疼爱你的阿兄,怎么会不信你呢?你究竟在怕什么?
――他不会信的,那是我的阿兄,我知道。我没有怕别的!
――那你为什么不试一试?他那么疼爱你,不会笑话你。
――烦死了!不要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