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糊涂姻缘(1)
第57章糊涂姻缘(1)
一
我十五岁那年,从陈国流浪到晋国。由于离家出走的经验不够丰富,又错误地估计了从师父身上偷来的那对青玉狮子的行情,在我离开家门的第三日,就面临没有盘缠的窘境。
好在我自小人见人爱,装可怜又很在行,朝过往的行人要个铜板啊、讨口饭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但我虽然向人伸手,行为与乞儿无异,心里却极为自重,师父虽然与佛界不相往来,每个月倒也会象征性地出门化个缘。我觉得,自己既然是师父的后人,那么也算半个佛门弟子,佛门弟子向人伸手,是为对方积功德的事,自然不能与那些乞儿相提并论。
所以,听了车帘里传来的那句话,我觉得对方显然没有考虑过我的自尊心。
方才这辆马车横冲过来,眼瞅着就要撞上一对在街上玩耍的孩童,我正巧在附近,眼疾手快地将两个娃娃护在怀中,却没有来得及躲开,只听马儿一声嘶鸣,再抬头时,那车驾已停在距我鼻尖寸许的地方。我抹了一把鼻尖的汗,听到周围全是惊魂未定的声音,有百姓抖着嗓子道:“是……是淳德长公主的车驾。”
我打小生长在陈国,熟悉陈国各个公主的封号与八卦,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晋国,不免显得有些无知。俗话说无知者无畏,我对面前这辆马车差点儿闹出三条人命这件事,义正词严地表达了不满,孰料我的观点还未表达清楚,就有好几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我运气不佳。淳德长公主本就以喜怒无常闻名,那日的前一天,她刚刚因六国闻名遐迩的琴师无颜辱她一事大动肝火,我又偏挑了这个时候冲撞她的车驾,不是找死是什么?
隔着车帘,女子声线慵懒地道:“哪里来的小乞丐,连本宫的车都敢冲撞?”
我蹙了蹙眉尖道:“小乞丐?谁是小乞丐?”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你不能看我蓬头垢面,便认为我是乞丐。当然,我的确有几日没有洗澡,可是洗不洗澡,不是判断一个人身份的标准。再说,是你的车差点儿撞到我,怎么是我冲撞?”掸了掸衣服,接着道,“而且市道之上,向来不许马车快行,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不该将百姓的性命当成玩笑。”
我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自然惹怒了车内的皇族女子。
只听一声怒喝:“大胆!来人,还不将她押了,难道还要本宫亲自指点你们如何发落吗?”
围观的百姓都自动往后退去,我的耳力好,听到人群中窃窃私语:“又来个不要命的。长公主心情不痛快,这两日还总有人往刀刃上送。”
“兄台说的可是淮安巷的那一位?听说昨日八抬大轿停在他府门前,他却称病,连门都未开。”
方才那个压低声音道:“无颜公子向来以孤傲著称,长公主在男女之事上又过于荒唐,公子自重名声,自然……”
由于被淳德长公主的扈从压在地上不能动弹,话听到这里就断了。
正在沉思她所谓的发落究竟是如何发落,就听一个清越的男声道:“且慢。”
照着我的后背落下的木棍,因他的这句话在空中顿下。
后来回忆,便是这句“且慢”救了我的性命,也将我与他的命数系在了一起。
那时,我尚不认识那个闻名六国的琴师,也不晓得,自己竟会因某个女人的一句玩笑而成为他的妻子。
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偶闻这个故事:淳德长公主倾慕无颜公子的才名,却几番在他面前受辱,为报复他的无礼,竟当街指了一个小乞丐与他为妻。这对于一个自负的人而言,自是极大的折辱,他唤作无颜,此事倒真是令他无颜至极了。
记忆里淳德长公主的语气颇有些玩味:“这丫头冲撞了本宫的銮驾,本应当乱棍打死,虽说公子这样的人物亲自开口为她求情,本宫应当给公子这个面子,但,她与公子非亲非故的,本宫又实在是没有理由给这个面子。公子既有心为善,不如本宫替公子为她安一个名分,也算成全了公子。”
我不远千里,从陈国跑来晋国,是因为听闻晋都繁华,有许多好玩儿的,没想到阴差阳错,竟被人塞上了花轿,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拜了堂、成了亲。而且,由于这桩婚事过于惊世骇俗,惹来全城百姓围观,一直到很久之后,都是晋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那时候我忧伤地想,此事若是被师父知道了,一定会罚我跪佛堂,还要拿那些永远也读不透的佛经虐我千百遍。
不过,这桩婚事虽然挺荒唐的,却还不至于让人伤心欲绝。
因为,在我抬头看到那个无颜公子的模样的时候,我就英明地意识到,嫁给这样一个人,委实不能算我吃亏。
毕竟,他虽然有一个很不好看的名字,却生了一张很好看的脸。
二
我自小被师父拉扯大,没怎么见过世面。毕竟师父是半个出家人,不喜欢到处乱跑,也不喜欢我到处乱跑,所以我从小接触到的男人,除了师父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看得过去的。
不过师父固然长得好看,看了十五年也看习惯了,有时候随师父化缘,看到那些女施主呼吸不畅、面红耳赤的样子,还要怀疑她们是不是哪里有病。我小的时候,时常有女施主偷偷塞我一张烧饼,向我打听师父的八卦。
我暗自觉得,拿烧饼贿赂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姑娘,实在是太残忍了。师父是我长辈,岂是我妄议的对象?但拿人的手短,又委实不舍得将烧饼还回去,只好告诉她们:“我师父原是佛寺的高僧,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捡到了我,因我是个女娃娃,养在寺里不大合规矩,师父却慈悲为怀,不愿赶我下山。其他僧人对这件事颇有微词,渐渐竟有流言说我是师父的私生女,师父在佛寺待不下去,只得携我下山了。”
听了这话的女施主一般都会很感动,然后殷切地求问我师父如今的婚配状况。我只好惋惜地告诉她们:“我师父虽然是带发修行,又因为我的缘故离开了佛门,但是一颗心还是向佛的。他老人家眼里的女人,大约跟男人是一样的。我师父不会喜欢男人,自然也不会喜欢女人。”
虽然这一套说辞我说得极顺溜,可对于其中的一个部分,却有些不大确定。
被那个问题扰得茶饭不思,终于憋不住问他:“师父,我究竟是不是你的私生女?”
师父寒着一张脸罚我去跪观世音菩萨。
墙上的观世音菩萨像还是师父随手画的,师父不愧是师父,随手一勾便栩栩如生了。只可惜师父不常作画,只有在揭不开锅的情况下,才会多画几张,让我拿到集市上卖,以补贴家用。我支着摊子卖画的时候,隔壁是个卖菜的大娘。我同她聊天,她总是爱答不理的。有一次下雨,师父破天荒地过来接我收工,还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常服。第二日,卖菜大娘便突然间变得很慈祥:“小姑娘,昨日来接你的可是你的兄长?你兄长还没有婚配吧?实不相瞒,我家中尚有个待嫁的女儿……”
我做出遗憾的模样:“昨日那个啊,他不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爹爹。”弯起眼睛道,“等我回去探探爹爹的口风,问问看他老人家有没有意思续弦。”
大娘当场石化,自那以后再没有同我提过她那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不过,此事若让师父知道,一定又要数落我。他自小让我喊他师父,便是存了避嫌之意。他不在乎名声,却也不否认人言可畏。可是,我打小在流言蜚语中成长,倒是希望他哪日能够将我爹爹的名声给坐实了,也省得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我这次离家出走,便是因为无意间听到隔壁的二丫嘲笑我的身世。她说我有娘生没娘养,还跟一个假念经的同住一个屋檐下,非亲非故,说不定是什么龌龊的关系。我一听就怒了,她辱我没关系,辱我师父就有些不对。我师父虔诚修佛,是品性再高洁不过的人,怎能任她胡说八道?我一怒之下冲过去挠了她,她捂着脸告到她娘亲那里,她娘亲又气冲冲地告到我师父那里。师父质问我为什么打架,我说不出所以然,被他罚一整天不准吃饭。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师父这样罚我,委实狠心,不是长辈当做之事。我觉得委屈,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偷了他的一对青玉狮子,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当然,我离家出走并非心血来潮,怪就怪师父平时把我管得太严,不给我自由,我早存了念头要出来看看大千世界,谁料这一出走,竟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条不归路的开端,就是我和无颜公子的糊涂姻缘。
由于这件事太匪夷所思,直到洞房花烛的那日,我都没有缓过劲儿,就连自己要嫁的人是谁,都没有概念。
后来才知道,无颜公子是六国公认的美男子,亦是六国最负盛名的琴师。多少人为听他的一首曲子可以一掷千金,晋国多少皇族贵胄,为邀他做自己的专属乐师,于暗中苦下功夫。据说三年前,晋国的七王爷兴修琴台,建造别院,只为请他入府弹一次琴,还被他拒绝了……
我听说这事的时候,觉得这个七王爷定然是个断袖。
记忆回到洞房的那一日。我顶着大红的盖头,坐在床边苦思冥想。
三日前,我冲撞了晋国长公主的马车,这个无颜公子路过为我解围,不晓得为什么就要为我负责,负责就负责吧,还要以娶亲这种形式负责,难道这是晋国的风俗?老实说,这个风俗有些变态啊。可是,那日不等我表达自己的意见,就被晋国公主的一句“带走”给送到了驿馆,三日后,又被人从驿馆直接塞进了花轿。
没换嫁衣,连脸都不给洗,只一个红盖头,便成亲了,这同我想象中的成亲不大一样。
想到这里,忍不住将红盖头一揭,觉得后背有些痒,抬手挠一挠,仍然痒,接着挠。
我正挠得起劲儿,忽听“吱呀”一声响,自门边传来脚步声,忙将扔掉的红盖头重新遮回头上。我虽然脸皮厚了点儿,却也是个姑娘家,这样蓬头垢面的,怎么见人,想起那日在街上的惊鸿一瞥,更有些不好意思,将头埋得低低的,却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将盖头掀了一点儿,借着房间里红烛的灯光,看到一身大红喜服的男子,正坐在桌边独饮。一杯,又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