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与君长诀(4)
第100章与君长诀(4)
他带些无奈,立在距我十数步之遥的台阶上,语声无奈:“好,在那里等我。”许多年过去,已经有些模糊,分不清那到底是我的记忆,还是我的一个梦境。
第二十一杖落下的时候,我的意识彻底抽离。
终于,还是我先行一步,仿佛看到他立在台阶下方,神色上带些宠溺:“长梨,在那里等我。”
那一年冬天,我死在我的二十岁,终究没有在最后的最后,陪我喜欢的人走完这一生,想想还是一桩憾事。
来世不要再做长梨了。
幸好,神仙是没有来世的。
五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不知是不是眼睛出了毛病,竟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自然也无从判断他的性别,只是听出了他清清润润的嗓子,有一些莫名的熟悉。
他道:“梨儿,你醒了。”
我直觉应该回答他一句什么,可是开口时却有些含糊,究竟该如何说话,我有些想不起来。
他意识到我的慌乱,宽慰我:“莫急,你如今只是一缕仙灵,神志还未养好,有些事情现在想不起来,不代表日后也想不起来。”
我虽有些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却为他的这句话放下心来,好奇地从他腿上爬起来,朝远处看去。远方是空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唯周身开满繁花,花枝垂地,落英缤纷。
那个同我说话的人便坐在铺满落花的玉簟之上,雪衣雪袍,衣袖间盈满花香。
我仰脸看着他,见他抬起修长的手,将落到我头顶的一片落花轻轻拈去,形状完好的唇动了动,回答我眼中的疑问:“梨儿,我是你师父。”
我歪了一下头道:“师虎?”
他淡淡纠正我:“是师父。”又自顾自向我解释起了身处此境的缘由,“你的尘世性命已了,本当回归仙界,只是无意间犯了天界的忌讳,此刻回去,定然过不了天罚。为师只好委屈你暂入此境,待将你的仙灵聚完整,为师再助你塑仙身,你觉得好不好?”
我也不知他说的好不好,只是觉得有他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遂朝他点点头。他揉了一下我的头发,语气很缓:“早知如此,为师便不该放任你一意孤行,偏要留在那个人的身边,否则,你的这一世应该更加圆满。为师若是早早阻止你,怕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幽幽一叹,“若不是二十年前为师一念之差,也不至于酿得今日的恶果,到底是为师害了你。”
看着簌簌落花打着旋飘到他头顶,心头一阵茫然,他说的话我不明白,可是他语调里的伤感却让我有些为他伤心,直觉告诉我应该安慰他,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好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抬起手揉一揉他的额发,他为我的动作愣了一下,随即垂眸淡笑道:“梨儿,为师想起你小的时候,也总是这样有样学样。”又告诉我,“为师并没有伤心,你也不要伤心。”
我点一点头,想要起身走一走,却听他道:“你的仙灵还不稳定,不宜离开为师太远。若是无聊,便听为师说一说话。”
我听话地缩回他膝上,觉得他身上有融融的暖意,有些让人留恋。
他的手漫不经心地落到我的头顶,轻轻抚着我的长发。世界很静,只有他说话的声音低低在头顶徘徊:“为师同你讲故事,好不好?”我轻轻“嗯”了一声,听他讲道,“为师本是佛界之人,在人间历千百尘劫,是要磨去七情六欲,当这颗心不再为世间万物动摇,为师便会回归佛界,完成缘生石上成佛的预言。然而,二十年前,为师却在佛寺前捡到一个小姑娘。”
他手上的力道很轻柔,惹我多一些睡意,可是又很想听他说话,于是强撑着。
“那个小姑娘,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胎,应是平日里修行不够勤勉,没能躲过天劫,才不小心闯入轮回。可惜,被为师捡到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说到此处,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梨儿,仙佛两界各有各的规矩,对于一个度不得自己劫的小仙,为师自当放任她自生自灭,可是,面对决意将她置之不理的我,她却笑了。”
他的声音轻若落雪:“仙佛无情,她却对此浑然不知。看着她的笑脸,为师突然很想知道,若为师养育她长大,她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小小的一念,便是为师与她的机缘,为师顺应这个缘法将她养育成人,可是直到今日,为师也不知当时的那一念,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在他膝上换一个舒服的姿势,百无聊赖地捏起落花,在指尖碾碎了玩,于是指头也被染成了花的颜色。
他突然问我:“梨儿,这些年,你可开心?”
我从他膝头爬起来,伸出指头给他看,笑着唤他:“师父。”又把手伸向垂至头顶的花枝,想将它给拉下来。
他柔声问我:“梨儿喜欢?”
我点一点头,他便抬起手,轻而易举便将那枝花给折了下来,只两三下,便将它编成一个花环。
他将花环轻轻压到我的头顶,打量着我开口道:“为师现在说的,你未必全能够领会,这样也好。”声音里没什么特别情绪,“你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为师却强行留你在此,你的命格从此不再受制于天,这对于仙佛两界都是忌讳,好在为师与俗世之人无甚牵连,只要不乱了大秩序,便无伤大雅。”语气一沉,“可是为师又怎会想到,你会无意闯入那个人的命劫之中,成为他命中的异数……他有他该顺应的天命,可惜他的天命里没有你,若有朝一日你动了他的命格,引来天罚,休说是尘世性命,恐怕连仙根也要被毁去。”
说着,抬起凉悠悠的手托起我的下巴,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为师说过,你喜欢谁都可以,唯独不可以喜欢他。”
由于他的语气过于郑重,我忍不住屏息看着他,他的气息落到我的脸上,惹得我微微发痒。
“他是仙界的九华仙尊,度过这一世,便可圆满归位,你却不同,你若度不得他的劫……”男子的那张脸在我的面前渐渐清晰起来,深幽的一双眼睛,似寒潭之水,“为师亦提醒过他,他如果想要保护你,便要有许多身不由己。”眸光冻结成冰,语气亦冷澈无比,“梨儿,他虽然已经很小心,却终究没有把你完整地送回为师手上。他辜负了为师,亦辜负了你。”
我虽然仍不明白他话里头的意思,也不知他所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心口却突然被扯得极疼,呼吸一下更比一下困难。
就在我接近窒息之际,他的手突然放开我,恢复之前的淡淡语调,有些冷漠地问我:“梨儿可想看一看,他此刻如何?”
不等我回答,便抬袖轻挥,在前方化出一座铜鉴来。
我虽然茫然,却乖乖地挪到铜鉴之前坐好,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将目光投向铜鉴中映出的画面。
深夜,有个男子坐在书案后面,有些心神不宁似的,不时去看放在一侧的更漏,他的神情凝重,苍白的脸显得有些憔悴。
在他第四次抬头数更漏的时候,有人进来了,俯首禀报了句什么,他的神情陡然一变,从案前起身,步履凌乱地朝外而去。
行到外间,脚步忽然顿下来,目光投向摆放在案上的那样东西,轻轻说了一句什么,观他的口型,说的话里似乎有个不字。是不会,还是不能,抑或是不要?
有随侍上前搀他,被他轻轻挥开,他总算靠自己的力气行过去,颤抖着摸起那件女子的衣衫,看到那上头的血迹,突然有些站立不稳。一只手撑在案子上,才堪堪稳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铜鉴之中只能看到画面,却听不到声音,可是那海潮一般汹涌的情绪,却似要把人卷进去。
我突然也有些为他难过,瞧他的模样,应是失去了重要之人。生离死别,一向最让人悲恸。
再然后,有个女子被带到他面前,女子见到那件血衣,娇俏的容颜上也露出震惊之色,撞到男子的目光,那女子浑身一颤,慌乱地朝他摇头,似在极力解释什么。男子眼睛里满是血光之气,犹如地狱的修罗。
女子扑通跪下去,拉着他的衣摆,脸上已经尽是畏惧和绝望,男子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目中的杀意越来越浓。直到女子说了句什么,男子才重重一抖,脸霎时惨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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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终于被带下去,屋内便只余男子一人,我看着他捞起那件血衣,缓缓抱入怀中,像是抱着极为心爱之物。
我尽管不认识他,却被他的情绪感染。突然间有个念头,觉得此刻应该有个人陪着他,于是便往铜鉴凑近一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可是看了一会儿就困了,靠着铜鉴便睡了过去。
铜鉴中的时间似比外面过得快上一些,我盹一会儿的工夫,里头已从深夜到破晓,男子却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独坐,好像要在那里坐到天荒地老,坐到山河永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