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浮生之劫(6)
第39章浮生之劫(6)
到凉州的那日,城门大开。为避战祸逃亡燕州的百姓,全都重新折返,挤在城门外一字字地读那新贴的告示。我戴着风帽,随意抓了一个人,问道:“敢问这位大哥,告示上写的是什么?”
对方道:“还能是什么,慕容铎被生擒了,这凉州啊,又是大沧的天下!”
我的呼吸一重,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微颤:“你可知道,是哪位将军擒了慕容铎?”
对方望着我:“听姑娘口音,是帝京来的吧?那应当不会不认识这位将军。”又道,“北狄人将他视为死敌,本欲借慕容铎之手洗雪三年前的战败之耻,没想到慕容铎是个这样靠不住的,竟栽了这样大的一个跟头。”又分析道,“大约慕容铎本欲利用凉州城的地利之便,才躲来凉州,如今看来,却反而因此将自己给逼到了绝境。他应该死都没有想到,宋诀早就在凉州等着他。”
我眼皮一跳,向他确认道:“宋诀?”
他冲我感慨地摇摇头,临走前道:“只怕宋诀这个名字,世世代代都会是北狄人的一个噩梦。”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却觉得有些寒冷,立在身边的男子侧头看了我一眼,语气有些嘲弄:“一边是千秋功业,一边是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正常人都会选择前者,你又是在为什么伤心?”
我的脸埋在大大的风帽里,良久,才对他开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伤心?当心我告你诽谤。”
他轻蔑一笑,拉上我便往城内走去,我竟这样愣愣地给他拉着走,忘记了将他给甩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道:“这次又是去哪儿?”
他头也不回,还有闲情逸致卖关子:“到了就知道了。带你去看看,在你遭苦受难的这些日子,你的心上人在做什么。”
凉州城一片太平光景,难以想象这里几日前还是战场,只是空气里隐约飘了一缕动荡过后的疲倦,尚能让人捕捉到那场混战的影子。
听说凉州百姓有一种迅速恢复秩序的本事,他们不喜欢打仗,哪里的军队进城,他们都挑着小旗儿去欢迎,据说几年前北狄进犯国境的时候,凉州刺史见邻近的州县打得太凶,就召集全城百姓开会,大家都主张不要破坏城里的古迹,就讲和了。
后来慕容铎占了燕州要在凉州驻兵,凉州人觉得不就是驻个兵吗,多大点儿事,全城的男人都去为他们建大营,唯一的条件就是,在他们驻兵期间,不许骚扰女人和孩子。显然,慕容铎并没有遵守约定,证据就是我们的这一路,听到许多妇女在街边骂他,普遍的观点是觉得他祸害了许多女人,宋诀应当将他去浸猪笼。
宋诀自然不能将他去浸猪笼,因为逆贼向来要交由圣裁。何况他虽然擒了慕容铎,燕州的人心却还没有收回来。慕容铎自称晋国遗孤这件事大抵是假的,因为证明他身份的晋国国玺早在晋国灭国时便被销毁,可是这也只是朝廷的一面之词,只要证明慕容铎是假货的假国玺一日不能找到,晋国的后人就一日不能死心,燕州也就不会太平。
不过,慕容铎这一次应该是死定了。
带我来到凉州城的男人嘲笑我:“才刚嫁人,就害自己成了寡妇,你还真是有本事。”
我瞪着他的后脑勺,打不过他,就只能客气地在心里将他的家人全都问候一遍。
不知何时,他已停下脚步,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巨大的招牌。
我的目光久久不能从那招牌处离开,讷讷地问他:“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请我在这样奢侈的地方吃饭,不是你的一贯风格。”
烈烈的风穿过黑色的袍子,将头上的兜帽吹落,我抬手重新戴好,心里忽然有一些害怕。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脸上挂起笑:“我们随意买张胡饼或者吃个包子便罢了,在这种地方破费多不好。”
还未退出完整的一步,手腕已经被紧紧握上。
炽热的手,似要灼伤我的皮肤。
“你看清楚,这里到底是不是吃饭的地方。”
九
这里的确不是吃饭的地方,而是一座舞坊,所谓舞坊,说白了就是官家的花楼,是供达官贵人消遣的地方。
我不知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也不大想知道,他却拉着我绕了一圈,寻到一个窗子,轻巧地拉着我越窗而入,而后大手一抬,利落地砍倒屋内待客的一名姑娘,挑眉看我一眼,便携着我拉门而出。
花楼的中央建一座高台,是舞女献艺的地方,望着高台上的袅娜身段,听着台下的笙歌婉转,仿佛时时都是盛世太平。
在这样一个地方,外界的时间永远不起作用。
男子拉着我绕过红纱掩映的高台,对于擦身而过的燕瘦环肥,他也没有兴致看上一眼,快步转入后面的园子,随意将刀子架在偶遇的一个姑娘的脖子上,问她:“凉州刺史在哪座楼宴客?”
这座舞坊大约极是有钱,出了大堂来到后园,竟分出好几个独立的楼阁。
姑娘战战兢兢地指了一个方向,就见他眸中寒光一闪,下一刻便以刀背将那姑娘砸晕,单手将她拖到草丛安顿,别提多娴熟。我看得目瞪口呆,舔了舔嘴唇:“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吧。”
他道:“少废话,跟我来。”
这一路畅行无阻,行到映月楼下,他拉着我躲到假山后,告诉我:“你且看着。”
不知他让我看什么,只是茫然地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那一座开放式的楼阁,只见上头悬了许多红纱的帐子,隐约可以看到姑娘袅袅婷婷的影子在帐子中穿梭,丝竹管弦声,杯盏交错声,虽然都远得很,却也能教人捕捉到一些浮华的况味。
耳畔有个低低的男声悠悠道:“凉州刺史在此宴客,你猜宴的是哪位权贵?”
我无暇回答他的问题。
我的目光落到那个临着阑干而立的男子身上。天正下着雨,所有的景物都在雨雾中模糊掉,却唯独那个男子是清晰的。隔得太远,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紫袍缓带,也不惧雨水会打湿衣袍,独自临槛而立,仙人一般绝代风华。
我失声片刻,终于张大口,可是不等声音发出,就被一只大手捂住。
呜呜地挣扎,却听身后男子威胁我:“敢喊出来,便割了你的舌头。”
他一只手捂紧我的嘴,另一只手将我死死钳制在怀中,我急着去掰他的手,却哪里敌得上他的力气?反而因此牵动了伤口,又一时陷入了窒息状态,别提多难受。
在一种绝望的情绪中,我找到阁楼上那个身影,不知何时,他的身后已多了一名白衣白裙的女子,她从他的肩头递过去一把伞,他伸手握住伞柄,举高到二人头顶。一男一女在同一把伞下立了一会儿,不时说句什么。虽看不清他表情,却能想象他似笑非笑的神态。
我无声地求他:宋诀,你看一看我,看一看我。
我的请求在他转身之际落空,只见他同女子并肩走入楼内,没走两步,走在他身边的女子不知为何绊了一跤,他及时伸手将她扶好,刚刚将扶她手臂的手松开,便被她反拉住了衣袖。那个场景,似乎变成一幅静止的画,没有颜色,却极刺目。
我极力控制着眼泪,心道:宋诀,我此刻在这里,你此刻却是在做什么?
钳制我的那双手缓缓松开,大约那双手的主人也知道,不必他再说什么,这个小姑娘已处在崩溃边缘。
无根水从天而降,也不知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只觉得浑身脱力,难以站稳,只得伸手扶上身边的人,模糊了一阵,才哑声道:“我以为他对我的喜欢,总归有些不一样。可如今看来,那是逢场作戏也好,是真的喜欢也好,也都不过如此。咳咳……”肩膀在咳嗽中有些抖动,我捂着嘴看向他,继续道,“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咳咳,你说得没错,咳咳咳,宋诀他……并没有将我放在心上。”
他的手突然抬起,停在半空,却久久没有下一个动作,就在我以为他的手要落在我的肩头时,他却收回去,冷冰冰道:“世人将情欲看得太重,却不知情欲这种东西,本就没有几分是真,你修佛那么些年,竟还不能看透,如今这般下场,也怨不得别人。”
我无力地看着他,冲他牵动一下唇角:“你一定没有爱过一个人。‘情欲’这个词为什么将情放在前头?因有情才会生欲,若无情,又怎会有欲?”缓了缓,道,“创造佛法的,都是不能在情欲里获得满足的,自然将情欲看得比空还要空……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