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知是那一口心头血呕出来险些要了流萤的命,还是庄语安带来的惊吓太致命,裴璎将流萤带回启祥宫已经三日,仍不见她醒来。
启祥宫内殿静默无声,一连三日,裴璎都守在床前,昼夜不离。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来过,最好的药用过,什么法子都试了,可是流萤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始终不曾醒来。
裴璎白日不敢睡,夜里也是强撑着,实在困极了,才敢躺在流萤身侧稍稍眯一下,周遭若有丁点声响,又吓得她梦中惊醒,再也不敢睡。
有那么几次,裴璎被惊醒,恍惚听见是流萤在唤自己,可等睁开眼,却只看见流萤闭着眼睛,静静躺在自己身边。
寂寂夜里,内殿无声,裴璎看着流萤,只觉心碎如漫天飞雪,就快将自己淹没。有那么一瞬,她想到最可怕的结果,几乎同时,又将这个念头狠狠掐死在心底。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阿萤,”二殿下躺在她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同她道歉,却觉怎么说,说什么,都无法弥补,“都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都怪我......”
“你气我,恨我,就醒来惩罚我,好不好?”
流萤睡颜宁静,并不答她,只有浅浅呼吸仿若轻烟。裴璎怕极了,颤抖着贴在她脸侧,轻轻听她的鼻息,等听到那一丝丝微弱又平静的呼吸声,才艰难得到一瞬心安。
三日过去,流萤却不见丝毫好转迹象,二殿下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进出启祥宫的太医个个面无人色,只怕进得去出不来,一条命就要这么交代了。只是太医们小心翼翼顶着脑袋进去了,虽不起见起色,却也安稳出来了,如此平静,反倒让她们觉出些不适。
若是往日,哪怕不会掉脑袋,太医们也少不了要受二殿下一番责罚。二殿下一贯如此,宫中人人习以为常,却不想这一回,二殿下纵是脸色难看,却没当真责罚什么,只说换个太医再来瞧。
太医们换了一遭,最终留在启祥宫专门医治流萤的,是新升太医的黄程。
二殿下坐在床边,头也不抬,只伸手轻轻点了点,“就你吧。”
上元夜,她见过阿萤与她站在文重桥边,牵手对视,好似相熟。
总归谁也不成,倒不如选个阿萤信任的。
又是几日过去,黄程日日都来施针,汤药也是一日三顿喂下去,可流萤仍是睡着,不知何时才会醒。二殿下寸步不离,起先还问几句病情,面露焦急,后来却连病情也不问了,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握着流萤的手,黄程进来施针时,她静静坐在一边,云瑶进来喂药时,她也静静坐在一边,一动不动,也不言语,黑黝黝一双眼瞳好似入定,就连眨眼都甚少。
云瑶害怕极了,只怕许大人还没醒过来,殿下就倒下了,可是劝慰的话到了嘴边,看着殿下的样子,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私下拜托黄太医,让她开点补气养身的药来煮汤,好悄悄给殿下补一补。
只可惜裴璎胃口很差,云瑶煮的汤,她怎么也喝不下,只觉得想吐。
黄程日日都来启祥宫,一颗心也是又怕又恨又悔,每每来与许大人施针,她都恨自己那夜不该让许大人陪自己出去,她不止一次想,若是那夜许大人不曾好心带自己逛逛,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可事已发生,百般后悔也无用,她能做的,便是拼尽全力救她回来。
这日黄程替流萤施针后,本来沉默坐在一边的二殿下抬眸看她,温声细语道:“黄太医明日不必来了,过几日再来吧。”
黄程吓了一跳,忙不迭跪下去:“殿下恕罪,都是微臣医术不精,是微臣......”
裴璎移了眼神,重新看向流萤,“本王并非怪罪于你。”
黄程缓缓抬头,心底一片茫然与恐惧,又听二殿下声音柔和与自己说话,“只是黄太医每日都来施针,本王见阿萤身上施针处已然淤青。”
裴璎看着流萤,伸手在她手背上轻抚,强撑出个笑,却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我怕她太疼了,怕她疼得厉害又说不出来,在梦里也要恨我的。”
黄程眼睛一红,眼泪顷刻积满,又不敢落下,“可是殿下,施针应当每日都......”
“黄太医,其实也没什么用的,对不对?”
裴璎打断她,转过头看她,那样好看的一张脸,此刻却如青灰覆面,辨不出颜色。她与黄程说话,语气过分平静,只让人更是心惊肉跳,“这么多日了,其实你我都知道,施针并无什么大用的,对吗?”
黄程低了头,眼泪湿了衣领,什么都不敢再说,只收拾了东西,默不作声退出去。
裴璎也不再说话,只转头握着流萤的手,小心翼翼将她冰凉的手捂在手心,想将她的手捂热,可是捂了很久,那双手依旧寒凉,怎么也捂不热。
裴璎低下头,眼泪掉线珠般落,却不敢在流萤面前哭,只怕她若是醒来,看见自己哭成这样,实在是不吉利。
越是想将那双手捂热,越觉那双手凉的彻骨,裴璎颤抖着松开手,愣愣坐在床边,大大的眼睛里只剩惶惑,木木看向流萤。
良久,裴璎也忘了自己是否在哭,就这么看着流萤,等到虚无的神思渐渐恢复,她抬手,才摸到自己面上一片水色。
这几日黄程没来施针,内殿除了云瑶会送药和膳食进来,再无人会进来。
裴璎静静陪在床前,始终不语。这日云瑶进来送药,低头时眼瞳一颤,惊恐地发现殿下耳边多了几缕白发,隐在黑发之中,却更显眼。
云瑶身子一晃,顷刻间红了眼睛,声音都开始颤抖。裴璎心下不悦,抬眸看她,难得摆了脸色,“云瑶,不要在这里哭。”
云瑶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点头退出去,等退到殿门外,寻了个僻静无人处,才终于捂紧嘴,无声哭了一场。
这日夜深,内殿依旧宫灯明亮,云瑶小心翼翼进来传话,说是宪台那边来人问庄语安该当如何处置。庄语安关在大狱里,因着伤重,哪怕用药也是奄奄一息,宪台大狱的人怕人死在自己手上,又不知二殿下是怎么个决断,是由着人就这么死了,还是不管用什么药,都得把人性命留住。
拿不住,捱了多日才终于敢遣人来问。
那夜裴璎赶到京郊救人,一剑差点结果了庄语安的性命,又命人将她双手砍断,关押在宪台大狱。
二殿下下了令,庄语安不能死。狱卒知道此人是二殿下特意吩咐过的,便只将断手处草草包扎,然后用药吊住她一条命。
寒冬腊月的大狱,湿冷入骨,庄语安又有重伤在身,断手之痛发作起来,几度险些死去,狱卒却不敢让她就这么死了,日夜轮换有人盯着,稍一觉得不对,立马扯过来喂药,绝不敢叫人死在自己手上。
饶是这般谨慎看管几日,可眼瞧着庄语安越发不成了,伤处没能好好医治,大冬天也开始溃烂发臭,不知怎的又发起高热来,每日浑浑噩噩说些胡话,有时晕死过去,有时倒在地上不住打摆子,狱卒瞧着不对劲,只觉若再不给她下点狠药,只怕这人不是死在大狱里,便是要痴傻了。
狱卒拿不准怎么治,宪台诸位大人也不敢私下决断,只能来问二殿下。云瑶小心翼翼问了话,低头站在一旁等回话,半晌,才听到二殿下平静道,“同她们讲,不管用什么法子,人不能死。”
云瑶得令,应声退了出去。
窗外风雪声大,几乎压过殿内暖炭燃烧声。裴璎脱了鞋,小心翼翼躺在流萤身侧,只敢轻轻抱住她,只怕稍一用力,又让她害怕,让她疼。
裴璎贴在流萤耳边,声音很轻,小心翼翼:“阿萤,我不会让她死的。你放心,我会让她活到你醒来,让你亲自去取她的命,好吗?”
床榻安静,除却风声,无人再会回应她。
夜风渐渐静下来,世间万事,好似都越发逼近死亡。裴璎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愿想,只这样陪在流萤身边,她很想她,想她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与自己说说话,哪怕是说些令自己痛苦的话,哪怕她醒过来,就有千种万种理由要离开自己。
裴璎望着她,伸手轻轻在她脸上抚过,从眉心到眼尾,再到鼻尖,唇畔,每一寸,心里的光和热,也这般寸寸熄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