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与元淼作别后,流萤走出宣和殿的歇山顶大门,转到去往天官院的宫道,走出没几步,就看见卫泠的身影,背对自己,站在日光下,脚下一道身影拉的老长。
流萤走过去,恍惚又想起重生之日,自己再次看到卫泠时的欣喜、激动和害怕。
走近了,流萤拍她的肩,笑问:“等我?怎么还不走?”
卫泠转身看她,又往她身后看了眼,看见没有元淼的身影,才与她并肩往前走,慢步轻语:“你与那个元淼,何时亲近起来的?”
“也没到亲近的地步吧,”流萤解释,“只是行宫共事颇为相合,是个不错的人。”
卫泠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也不是不要你和别人结交,只是你这个人,你、你、你......”
卫泠一连三个“你”都没说出后面的话,流萤笑着调侃堂堂卫少博怎能口吃,玩笑话还没说完,就听卫泠道:“你这个人,操心的命,若是与谁结交,巴不得心肝都递上去。嘴上说着无所谓,可当真见人有点什么,最快冲上去的就是你。”
“许流萤,”卫泠喊她全名,郑重道:“你心里事情太多,又从来不爱与人说,憋久了,要命的。”
卫泠的话,像温柔的刃,挑开流萤心头血雾,直指里间伤痕血肉。刀尖之下,流萤笑道:“说的这么严重,好像我命不久矣了。”
卫泠叹口气,只道“随你”,又摇头看她,叹道:“你心里有事不愿说,我也就不问。只是若哪日你想告诉我,不管何时何地何种情形,尽管来找我。”
一向刀子嘴的卫少博今日罕见温和起来,等到两人快到分别之处时,卫泠叫住流萤,警惕四周无人,才终于开口:“许流萤,你同我说句实话,今日你在朝上帮大殿下的人说话,是不是早就......”
“我何时帮大殿下说话?”
“还同我装?”
卫泠伸手在空中指指点点,冲着流萤眉心,恨铁不成钢:“那朗州知府是大殿下的人,肃政台出来弹劾摆明了是要将人拉下来,两方争论你本不该说话,偏你刚刚升任,陛下点你出来说话,你不帮着肃政台说话也就罢了,还谏言让元淼和东都府的人一起去查案。你与元淼相识,心里难道不清楚?那元淼是朗州司马出身,让她回去查自己曾经的上司,你猜她会怎么查?”
卫泠是个聪明人,一眼看出关窍。流萤同她打哈哈:“此言差矣,我只说最好由熟悉朗州事务之人去查,并未直言元淼啊?”
卫泠一根手指重重戳进她眉心,压低声音怒道:“满朝文武,也就一个元淼是朗州升上来的!还用明说吗!”
流萤垂了眼眸,卫泠说的没错,的确是她故意的。
前世,在从行宫回来后不久,裴璎也安排了尤青雪朝上弹劾朗州知府。那一次,依旧是两方争论不休,流萤受裴璎之命,安排因在行宫献药而受陛下重用,升为太医专奉御诊的黄程,在为陛下施针时大吹耳旁风,谏言严青一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地方官员横征暴敛夺取天恩,祸害及民,而后染圣。陛下圣体久病,闻言圣心动摇,不久后降旨,朗州知府抄家入狱,抄没家产悉数用以朗州民众,充作赈灾款。
朗州知府罪责如何不曾明晰,只是那一年冬日过去后,来年开春时,陛下圣体的确好了不少。却不知,这是酷吏伏诛的善报,还是黄程妙手回春的功劳。
流萤记得,前世朗州知府阖府二十余口人,非死即囚,府上三岁稚儿混乱时离府。流萤知晓此事已是抄家十日后,当即命人再找,却只在城外山野找到稚儿尸身,手脚被蛇虫飞蝇啃食,不辨面目。黄程得知此事,告假三日,魂不守舍。
流萤早知有此一遭,行宫病后醒来时,她问元淼是否从朗州而来,并非随口一问。她有心推元淼去查,却不能让她将此事恩惠记在大殿下头上。
至于黄程,流萤不能再害她,绝不能。
流萤沉默,反让卫泠更气恼,气红了脸:“你啊你!这回怕是将二殿下得罪狠了!”
流萤无谓,裴璎会如何,她只管受着便是。只是严青一案,不能再同前世一般不明不白,有罪无罪,彻查便知。她信元淼,也只能信元淼!
卫泠见她不吭声,又心疼地转了口风,劝道:“要不你告假几日,回云州老家避避风头,兴许过上几日二殿下气消了,也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云州老家空无一人,回去又能如何?甚至那地方,也留了裴璎的印记,躲在云州,和留在上京,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说真的,你要不回去避上几日吧。总归你也几年不曾回去过,你母亲当是很想你。”
卫泠不知流萤家中变故,还以为流萤阿娘在世,耐心劝她:“二殿下虽然手段狠厉,气头上不定做出什么。但你与她总归有多年情谊,避过风头再回来,想也没什么大事了。”
看吧,人人都觉得裴璎狠厉又小心眼,元淼如此,卫泠也如此。
从前,都是她看不清,看不透罢了。
卫泠忧心,流萤心中感动,却不能与她言说更多,只怕说得多,反而又害了她。见她一脸不放心,只能敷衍说自己早有准备,不必担心,又说自己如今刚刚升任知事,二殿下纵然恼怒,也不好做的太过分。
宫道上,偶有宫人来往,卫泠也不好再与她说,只能叹气点头,劝她一句小心。流萤与卫泠作别,等进到天官院,在众人行礼问安声中进到内厅桌案后坐下,安静下来,才终于得闲将近日之事细细理一遍。
其实前世,自己稀里糊涂为裴璎做事,好像从未睁眼看过这世间一般。她的眼里只有裴璎,裴璎所说的,所做的,裴璎想要的,渴求的,便是她许流萤所说所做,所要所求。
她将裴璎的一切置于自己之前,却忘了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栽赃陷害,杀人防火,她的手上从来不干净。她亏欠许多人,元淼,卫泠,黄程,或许还有很多,她从前也不知道的人,也因着她受苦受难,何尝能知......
越是细想,就越觉头疼欲裂,前世那些人的脸出现脑海,或是面无人色心神俱灭,或是血泪横流痛不欲生,又或是雨夜中,大牢中,元淼沉默的一双眼。
流萤闭眼,两手缓缓捂住耳朵,不忍再去想。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忘却死前对裴璎的恨,那恨意凝结又散去,在眼前如雪花纷落,然后那雪花一片片化成刀尖,一刀又一刀,全数落在自己身上。
每一片刀光中,都有一双眼睛。
流萤捂住双耳,沉默中想,或许她本就该死,没有裴璎,她也不该再活下去。
整日风中带雪,缠缠绵绵却没有下大,等到快到午时,流萤起身推了窗扇往外看,看到天地间还是零落碎雪,伸手接过一粒,看那雪粒在掌心融化,微小的水渍在掌心停留一瞬,又很快被冬日暖阳晒干,无影无踪。
心头那点思绪,那片阴雨,好像也被这日光晒干,照亮。流萤关了窗,回到桌案后坐下,抬手唤了一位小吏过来,吩咐道:“替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吧,看看医士黄程可在。若在,速速回来报与我知。”
小吏领命,要走时,流萤又叫住她,取了笔墨,铺开纸张,提笔写字时看向面前小吏,“外面等我片刻,待会儿再帮我把这封信,送到礼部主簿元淼手上。”
小吏明白意思,忙不迭点头转身,走到内厅门外候着,唯恐慢走一步,多看一眼,惹得新任知事不悦。
天官院的碎雪,乘风一路飘到启祥宫,晃晃悠悠落在书房门外。启祥宫书房门扇被里面炭火熏热,雪粒刚落上去,便成一丝水气,眨眼无踪。
书房内,裴璎正坐在桌案后,面上无波,沉默看着尤青雪跪在地上,将朝上情形一一回禀,尤其许流萤所言,一字不落。
等到尤青雪说完最后一个字,裴璎看向桌上一方上好的云纹端砚,指尖摩挲上去,低声道:“本王知道了,出去吧。”
尤青雪震惊抬眸,还想说什么,却见二殿下身旁云瑶姑姑冲自己使眼色,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说,只喏喏起身告退,低头退了出去。
书房之中暖炭如火,裴璎伸手捧起端砚,拿在眼下细细观摩,心里也如猛火在烧,想发怒,又觉得困惑,转头看向云瑶:“你说,她是在与本王为难,还是在与本王做戏?”
云瑶说不出什么,只道许大人说不定有苦衷,或是另有谋划。
“苦衷?谋划?”
裴璎口中重复这两个字,心中所思却是流萤的隐瞒和抗拒,那个不愿正视的念头,几乎已在心里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