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
机舱里弥漫着栀子味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淡到微不可闻,却似乎无处不在。舱内拉了一半的窗帘,外面青天白日寒风凛冽,里面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温暖和昏昧。
陈慕之伸长了腿,半躺在椅背上,从飞机舷窗打量着外面,空荡荡的停机坪,一小片湛蓝的天,对于B市的冬日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还有两周就要过年了,他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度过五个春节,终于没能熬过第六个年头。
本以为以后可以年年岁岁相守,但终究剩下的路还是要一个人走。
两个美国的派来的随行医生提着设备上了飞机,站在陈慕之面前很客气地问候,陈慕之对他们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很好,做了手势让他们到后舱。
桌面上温水微凉了,陈慕之皱了皱眉,拿起旁边白色的药片喝了进去。
崔亦棠进到舱内,拿了一个小药箱,还端了一盘刚洗好的新鲜水果,放到陈慕之面前,笑说道:“要吃点吗?机上特供的哦,美国大农场温室无公害水果,这寒冬腊月的可难吃到。”
陈慕之面色苍白,但还是勉强笑了一下,摇头道:“你自己慢慢吃吧,我都要回美国了,以后吃的日子可长着呢。”
崔亦棠撇了撇嘴,放下东西,坐到陈慕之旁边的座椅上,装作轻松的样子随意问道:“要回美国了,感觉怎么样?”
崔亦棠边说边帮陈慕之降下了椅背,陈慕之躺在枕头上,闭着眼,叹了口气笑说道:“能怎么样?好山好水好无聊啊……除了纽约还成,感觉到哪都像大农村,人影都瞅不见。”
崔亦棠好笑道:“都像B市S市一样到处人挤人,车堵车莫非才好?这两年空气差、人多、路挤,不觉得还是美国好?”
“咳。”陈慕之侧过身子,撇嘴道:“……还是人多好啊,人多热闹。”
沉默了一会儿,崔亦棠收起了笑脸,面色犹豫地看着陈慕之,斟酌着说道:“飞机到了纽约你要即刻入院,第一次手术可能安排在一周之内,手术后有很长的恢复期,期间你可能会出现短期的记忆障碍,手术前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安排的吗?”
“我父母那边,你和云蔚都要保密,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惊动他们。”
崔亦棠点了点头,回应道:“好,这个我有分寸。”
陈慕之干脆利落道:“至于B市这边,大额的资产和股债权我都交给沐川处理了,时间仓促,剩下的一些我在笔电里有记录,帮我整合到一个户头上,捐给偏远地区的寺庙、学校和医院,或者哪里有需要就捐到哪里吧。”
“好。”崔亦棠扶了扶眼镜框,犹豫道:“唐鉴那里,你确定?……”
陈慕之打了个手势止住崔亦棠的话音,笑着摇头道:“这件事情我自有考虑,不用劝我了。”
崔亦棠皱眉道:“我还是很不赞成,也很不理解,他这种人,是不值得被原谅的!必须将他绳之以法,让他付出代价。”
陈慕之拉了拉毛毯,口吻轻松地说:“他死一百次,于我无补。我也不需要看着自己的仇人落魄,以此来寻找心里慰藉。至于放过他……我权衡考虑过的,你们不要为我担心。”
话音刚落,副机长来询问是否可以准备起飞,陈慕之点了点头。
陈慕之坐了起来,从座位前配置的智能电脑上选了一张专辑,戴上了耳机,等待起飞。
“起飞的时候头可能会痛,不过吃了药会好一些,如果很不舒服,要和我说啊。”崔亦棠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陈慕之摆手道:“你哄小孩子呢?我虽然脑子受点伤,不至于智商退化到三岁吧?放心吧,没事。”
两人故作轻松的说说笑笑,崔亦棠眼看陈慕之面色苍白精神懈怠地强颜欢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看着窗外远处缓慢移动的山峰和建筑,知道飞机开始滑行了,陈慕之愣了愣,手撑在额头上,转过目光闭上了眼睛。
飞机上升没有遇到强气流,但起飞时的冲击还是让陈慕之脑中一片轰鸣,嗡嗡作响。
崔亦棠看着陈慕之脊背僵硬手臂紧绷的样子,也清楚陈慕之不会好受,黯然地叹了口气。
飞机终于平稳了下来,崔亦棠小心翼翼地给陈慕之垫高了枕头,让他躺好,说道:“再过四个小时,打针吃药,到时候我叫你,先睡吧。”
陈慕之点了点头,面容疲惫,嘴唇苍白,原本线条挺括的脸颊也瘦了些,下巴都削尖了,脸上半点红润也无,眉睫漆黑,面庞苍白,像是水墨画里的人一样。
陈慕之闭着眼睛,耳畔是舒缓的乐声,脊背可以感受到飞机飞行中细微的震动。
四周格外地安静,崔亦棠翻动书页都格外地小声,空荡荡的飞机让人感觉格外的虚浮,心和身体都没有安放之处,永远是飘着的,不得安宁。
他回想刚刚玻璃上倒映出的人影,连他自己也感到一种无措的陌生。
他想起那句签文,高轩一枕梦黄粱,梦觉方知忧思长。
一语成谶,他曾千里奔波去求一串手珠,到头来还是枉费心机。
或许能轻易更改的,就不叫命运了吧。
他现在很遗憾,他以前将近三十年的人生,才华过人天赋异禀,家境优渥锦绣前程,亲情友情至真至诚,而他都没有珍惜,也甚少感恩。
他一度将爱情放在制高点,全力追逐,宁肯倾尽所有,其余的都无暇反顾。
而他现在,原来没有的还是没有,原来有的,却也要渐渐失去了。
他想或许是他太不珍惜上天赐予他的才华禀赋,所以现在上天要把那些东西都一点点收回去了。
寺里的和尚说他一生不愁金钱名利,却情路坎坷,求而不得。
他与温祺六载相知,彼此倾其所有,但到了末路之际,他砸了温祺的婚宴不顾所有人挽留,一别五年相忘江湖,邮件短信从未回复,谢朗再三要求他都不愿再见其一面。他当初选择从温祺的人生里退场,走得干脆决绝。
他的第一次爱情,虽然不得善终,但总算全身而退。
以前他为温祺的抉择感到愤怒,所以毫不留情地砸了温祺的订婚宴。
但现在他才知道,深爱才是一把对准自己的锋刃,他没有力气伤别人,甚至连怒火也无,只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这场爱情里,看似他是强者,其实局势早在开始的时候就已倾翻。
曾经在绝望和穷途之时,他不止一次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会独身一人离开这里。
虽然他也并不希望这结局兑现,但心痛的滋味都已在幻想时尝遍了,真到了今日,反而也能平静接受。
他正在飞离中国,背离他曾经挚爱的土地和挚爱的人,并且永不回头。
崔亦棠合上杂志,看着陈慕之眉头皱了一下,睫毛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