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4)
4.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心不在焉的陪他们玩了几圈牌,抬眼正好看到窗外院落――
灰砖暗雅,白墙素净。
院落里陶缸之中生出几只修竹,留下一墙墨影婆娑,墙上开一扇现代感十足的方框形雕花窗,窗扇放下一张中式茶案,其视角的相互辉映很有日映影斜之意。
玉生烟老先生到底不愧是中式传统园林界泰斗人物。
我迟疑了片刻,把一颗碧玉似的麻将骨牌放出,“八筒。”
“快快拿来,杠!”玉生烟乐了,瞬间手舞足蹈像个孩童一样,将桌子上的八筒拿了过去,又喝一口茶,道:“哎呀呀,我说子煜啊,你这女朋友倒是不错,很是有眼力见儿呀。老夫很喜欢!四万!”
吃下了我喂出的杠,老先生喜上眉梢,完全没意识到牌桌上凝聚起来的尴尬气氛。
他又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子煜有福气啊。”
陆子煜赞许的看我一眼,他的肤色十分白皙,粗棒针的白色毛衣领口翻出蓝色衬衣的领子,愈发衬得那一张俊雅无双的脸毫无瑕疵,他的眼梢眉角本就略微上挑,如今勾着半边唇角笑起来,勾魂夺魄。
我心中微微一动,有些失神。
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通,猜测他今天来拜访玉生烟必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行的目的除了要设计孙一白借他的嘴巴向我证明一些事情之外,应该还有别的打算,所以才故意在牌桌上放水试图哄老先生高兴。
这时,孙一白从鼻子中哼了一声,嘟囔着冷嘲热讽道:“什么女朋友?您老糊涂了吧,这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他俩都分开多少年了。”
我正在摞牌的动作顿时一僵。
孙一白说过就真的后悔了,懊恼的鼻子眼睛都皱在了一起,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咬牙切齿地低着头把上好岫玉料制的麻将牌摔得啪啪响,半天都没再吭声。
陆子煜没有料到他竟然脱口而出这样一句,也不愿意开口圆场,静静的坐在那里。又或者他本来的目的就是想告诉我这些事情,但是他心里又很清楚,我是不会轻易相信这样类似天方夜谭的狗血剧情的,只好借助第三方来不断佐证。
我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于是,气氛顺利的走向了尴尬的巅峰,一去不返。
晚色沉沉,雨声寂寞,夜寒初冻云头。
孙一白受不了这样不上不下的气氛,耍无赖找借口提前离开,临走之前还意味深长的用目光剜了陆子煜好几眼,不忘嘱咐我早些回去。
玉生烟老先生遵循的养生之道是过午不食,自然不会留我们用晚饭。
我们去附近的老街区吃火锅,店里氛围依旧是沸反盈天的热闹。
我和陆子煜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子,古朴的四方桌中间是圆形的鸳鸯锅――
一边是浮着红彤彤辣椒和花椒的辣油,一边是乳白色飘着山菌枸杞的清汤。牛羊肉都切成片,卷在土陶制的宽大盘子里。青翠碧绿的莴笋尖,雪白的整颗小芋头,毛肚鸭肠,鱼片虾滑,一桌丰盛无比的筵席。
愈热闹愈清冷。
我们枯坐成这样沸腾喧嚣的人间烟火背景之上两个安静的剪影。
我的状态略微有点萎靡不振。
不知为何,我的潜意识里十分抗拒对有关陆子煜过去的回想,我始终认为,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无论痛苦还是欢乐,回首只是徒添怅然。
人生无处不狗血。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竟然真的跟陆子煜有过一段过去,而那段过去已经深埋在逝去的旧时光之中。但是如今,他是我名义上的舅舅,不可能再有任何现实之外的剧情了。
我至今依旧能清楚记得我成长过程中的一切欢乐、苦痛、迷惑、怅惘、感动的事情,我确实没有记忆断层,却忘掉了所有跟陆子煜有关的事情。
我记得全世界,却唯独忘记了他。
店里暖和,陆子煜脱了外套,依旧是极其温和笃定的样子。
他面色如常,用公筷夹起一块雪白的鱼片涮入红汤,又略微抬手拿起旁边的木勺盛了一碗香菌汤递到我手边,我低头看到他毛衣袖口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手腕,听见他对我说:“天气冷,先喝点热汤暖暖。”
我接了过来,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不想再记起关于你的事情了。”
陆子煜怔愣片刻,抿着的唇弧度迤逦。
他有他的骄傲,紧绷的身体像一座棱角分明的俊美雕塑,靠在椅背上静默着等我继续。
我又接着说:“你一直在暗示我们曾经有的过去。但是,我觉得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好,也一直在我哥的安排下相亲。顾嘉言――你知道他的,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能遇到一个各方面条件都适合的人,然后步入人生的新阶段。”
过往种种,如浮云散。
不管年轻时爱得有多轰轰烈烈,最后还是得嫁给另一个人。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最终以悲剧收场,生活到头来还是要一样一样地要落实到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的琐事上。
一直以来,我的家庭生活都是一本欲说还休的烂帐。
而陆子煜,只凭他现在跟我的继母是姐弟关系,这一点就已经彻底绝了我们的退路。
我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晰,就好像这样的一段话已经被我反复在心中排练过许多遍。陆子煜似乎没有料到我的态度如此坚决,长出一口气,倦色浓重地说:“微微,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十分平静,淡漠了垂了眼眸。
我说:“这世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何况――是最无章可循的感情之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狠下决心。
此刻的我,又想起陆子煜站在东京建筑大赏的领奖台上,他年少得志,意气风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消极的情绪。他语气骄傲得向全世界宣布,他要重新找回遗失在旧时光深处的初爱。我记得所有的事,明亮的,灰暗的,或悲或喜,甚至那些我努力想要忘却鸡毛蒜皮的琐碎争吵场景都清清楚楚的镌刻在我的脑海――
却独独忘记了他。
我已经不再想要记起来。
张爱玲在《十八春》的结尾写曼桢对沈世钧说,我们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