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尘事如麻
询问室窗户紧邻长廊,光影穿过走廊洒落在上面,斑驳陆离好似精致的花玻璃。顾宁快步走进讯问室时,魏可道正在向被讯问人宣完义务与权利。目光顺势深入,便见里侧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五官轮廓隐约与齐治平有几分相像,想来就是他口中留学归来担任公司高管的侄子齐云飞。
顾宁拉开椅子在他对面桌前坐下,身子微倾,向一旁的禾苗吩咐:“笔录还是你来做吧。”说完,将档案夹靠在桌边,大致翻看了几眼,随即抬头道,“永济医疗器材有限公司总经理齐云飞是吧?我们将对你进行例行讯问,希望你能配合警方工作。”
对面的人恍如不闻,过了会儿才将目光从侧门上挪开,上下打量了顾宁一遍,挑着嘴角谑笑道:“我向来遵纪守法,今天为你们一个莫名其妙的传讯,连下午去谈生意的飞机都误了,还不够配合吗?”
顾宁自入警以来询问也好、审讯也罢,什么样的人没遇着过,但进了警局还这么大脾气的倒的确鲜见。想起齐治平那直率火爆的性子,心下暗笑不是没有原因,面上却只是如常清清嗓子,肃容问道:“齐云飞,翟志远这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齐云飞毫不犹豫地摇头。
顾宁顿了一顿,沉下声音:“你再好好想想,真不认识?”
齐云飞不以为意地耸肩:“或者他认识我,我没印象。”
“嘿,这人……”禾苗被这态度激得生火,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就听顾宁厉声问道,“齐云飞,那你怎么解释,15964374109,这个手机号码与你有过多次通话记录!”
说罢目光锐利地射向对侧,见齐云飞微微偏头凝眉,紧接着又跟上一句,“我给你提个醒儿,这个电话的主人在你这里购买了高频电刀、负极板和单极电烧等医疗器械。”
“不可能,医疗器械卖给谁那是营销部的事,我一个总经理还没闲到抢别人的活干。”齐云飞下意识地坐直要背,神色终于认真起来,“你们说有通话记录,总得拿出实物吧!”
顾宁笑了,转头给魏可道递个眼色,示意他把从营业厅调取的通话记录拿来:“给他看。”
魏可道如言抽出单表,向前走近两步,举在齐云飞眼前。通话记录单中的目标号码已经用记号笔圈出,齐云飞上身微倾,皱眉浏览一通,旋即又靠回椅背:“这几条记录全是打入的,他爱给谁打电话我管得着吗?照你们这逻辑,我现在随便拨个电话出去,中了哪个倒霉家伙,他也得来一趟是不是?”
“齐云飞,兖中有多少家医疗器材公司你比我们清楚,这么多选项里,器官交易者偏偏就用着你们公司单独出售的器材,拿着你总经理和经理秘书的私人号码,这不是用巧合可以解释的吧?”
顾宁说着笑了一声,目光利刃般切入对方视线:“好,就算你不认识他,一个陌生人三番五次给你打电话,你就没有一点儿印象和反应吗?你可以不配合,大不了就这么靠着,反正也是我们的工作。不过齐云飞,你是做生意的,这耽误的时间和传出去的名声,值不值得,你可得自己掂量着。”
几句话直击要害,齐云飞愤愤地瞪着顾宁看了半响,终于缓下口气,生硬地回答道:“好像是有个人。大概一个多月前吧,晚上在外面应酬,有个不认识的号打进电话,没等说话就挂了。隔了一天他给我拨过来,还是什么都没说就挂了。后来这种情况又出现了一两次,我跟秘书小张说了声,让她给我处理一下,再就没了。”
“你当时是怎么和秘书说的?”
“我说手机上有个159的号码,让她帮我处理了。”
“这个号总共给你打了几次电话?”
“能有三四次?”
“什么时间?”
“晚上。我不喜欢把工作带回家,所以到家以后直接关机。可也巧,那几次要么是有事,要么是忘了,都没关。不过我说,你们办案子,这种查查后台记录就能知道的准备工作都不做吗?”说这话的时候,齐云飞眉毛上挑,分明便是一个对下属苛责挑剔的老板,又仿佛此刻他才是坐在讯问席问话的警官。
顾宁不由失笑。实际在询问之前,侦查员们并不是没有比照过两个号码间的通话记录,只是调查和问话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往往破案的关键,就隐藏在某些看似无用而被忽略的细节里。
到目前为止,齐云飞的回答与警方所掌握的情况没有明显出入或漏洞。顾宁侧过身,低声和魏可道交流了两句,重新敛容道:“齐云飞,你的手机设了呼叫转移?”
“图省事嘛!做买卖到处都是开会、谈生意的事,有的不想接,有的怕错过,索性都转给小张,哦,就我秘书,省的闹心。”
看着他同自家上司一般飞扬得招恨的神色,禾苗把笔一撂,终于忍不住出声插话:“那你怎么不早说?”
齐云飞这才把目光吝啬地分去一瞥,接着一偏头,答得煞是无辜:“你也没问呐!”
――得,整个请来一祖宗。禾苗被他一句硬生生堵得没了脾气,当下只能扶额叹气。身边顾宁严肃而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齐云飞,你觉得你的秘书张芸鸽怎么样?”
齐云飞想了想:“干活还算利索,人怎么说呢,挺乖的吧!”
顾宁点点头,不再多问,但侧身低声对魏可道说道:“魏大哥你来问吧,我去楠子那边看看。”
天不知何时由晴转阴,长廊中光线少得可怜,乍看上去像是调低了饱和度的相片。顾宁从屋里出来,若有所思地踱了两步,顺手打开墙边照明灯开关。
与此同时,秦楠正拿着笔录从一墙之隔的讯问二室出来。不等顾宁发问径直说道:“顾队,这条线怕要废。张芸鸽我问了,就一小秘书,听人说飞哥吩咐的,一看还是从经理手机转过来,本来将信将疑,再加上齐云飞说了句让她处理电话,就信了,于是绕过销售直接从生产部调了台机器给人家。我让她认了人,打电话和接货的就是翟志远。”说着顿了顿,便问顾宁,“那面什么情况?”
“齐云飞也蒙在鼓里啊,呵,这俩人!”顾宁就手看看张芸鸽的审讯笔录,哭笑不得地摇头道,“行了,没什么问题就放人吧。”
秦楠耸肩:“又白忙活一趟!”说罢忽想起什么,又凑上前去问道,“哎,齐云飞那小子审着怎么样?”
这话摆明是要看热闹,顾宁脚步一顿,拍拍秦楠肩膀,笑道:“还行,跟你齐队像一家子。”
一条路走不通,少不得从别的地方想办法。而与翟志远相关联的线索中,还有一个关键的联系人,李姐。除此之外,这个由原有严密网络重组得来的器官交易链条上,涉及的每一个养肾基地、组织成员、涉案医院等等,都需要大量的警力投入调查。等顾宁将大致的行动计划安排妥当,回到办公区,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大厅里已经亮起灯光。汤小米抱着一摞文件要出门,看见顾宁进来,打了声招呼,见他点点头便向办公室走去,连忙好意提醒道:“顾队,里面可是刚吵了一架!”
刑警队办公室是两队共用,顾宁不用问也知道她说的是谁。只是齐治平脾气虽然不好,却也不是无缘无故发火的人。当下脚步一顿,问道:“齐云飞?”
汤小米撇嘴:“可不是!人刚走。”
“案子有点儿棘手,齐队也是着急。”顾宁笑笑,回应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G。”汤小米口中应着,走到门边又回头张望了一眼,见彻底看不到人影,这才转身离开。
办公室房门半掩着,站得近些刚好能看见齐治平颀长的侧影。顾宁拉开门,刚踏进一步,就见桌边那人迎上前道:“我正想去找你呢,兖大那学生父母有问题。”
顾宁站住脚,目光投射过去:“怎么说?”
“下午你讯问齐云飞的时候,那夫妻来大闹了一场,非说他们孩子是被人害死的。”说罢停顿了片刻,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说道,“我知道死者是坐位不全缢死,一般人难以理解。可这两人口口声声说有人要报复他们才对孩子下手,问到具体原因却又不正面回答。我翻了一下这个案子的调查记录,男的叫崔皓,女的叫胡心怡,一个医生,一个护士。”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齐治平住了声,目光越过北窗玻璃,顺势放远。大片云潮从远天涌上来,似咖啡杯中汹涌的浮沫,遮住了最后一束阳光。“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顾宁看着他,没有立刻回话。半响之后,突然接着说道:“两人都是兖中本地人,曾在中心人民医院工作,十三年前双双辞职,开起栖梧山人民医院。2000年后医院逐渐发展,与兖大肾脏研究所合作,至今在本市肾病方向最强。另外它一直同敬旗公司旗下的康亚医疗器材有限公司,也就是永济最大的竞争对手,保持着良好的商业关系。”
“原来你早就盯着啦,成,算我白说!”齐治平抬手摆了摆,顺势靠上桌后的大柜。
顾宁笑笑,把备忘录往书架里一夹,转而问道:“我听说你和齐云飞――”
“嗨,没事儿,话不投机半句多呗!”齐治平自嘲地挑起嘴角,难得多说了两句,“你也知道永济和康亚竞争,云飞怕这事让媒体炒出来影响不好,想让警局出面给他扯个谎。我没答应。这不,没说两句就吵起来了。”说着话语一顿,声音低沉下来,“其实他也没说错,我才是家里最浑的那个。”
齐治平的父母早年白手起家,创立了匡济实业,可没过几年就在一场车祸中双双去世。于是撑起公司和照顾未成年弟弟的责任就落到大哥齐治安夫妻身上。齐治安有先天性心脏病,身体一向不好,本指望这个弟弟大了能接过父母的产业,可没想到他随性惯了,竟跑去当了警察,别说管公司,就是家都不常回。六年前齐治安因病去世,齐治平也不在当地,侄子齐云飞心疼母亲操劳,放弃自己喜欢的计算机专业学了金融,回国后一直帮母亲打理生意。
其中详情顾宁虽不清楚,但大致也能猜出几分。知道齐治平心里不舒服,正想找话安慰几句,却看他自己先释然道:“对了,我还忘问了,案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