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草蛇灰线
路上车辆不多,齐治平从接到电话到站在病房外,刚好用了二十分钟。顾宁素来温润,这么不客气地撂下话来倒是少见。齐治平心知他是恼知道了什么,可又存着侥幸,一时拿不准确。
齐治平自谓称不上胸无城府,为公为私藏掖着的秘密也不少。然而近来能让顾宁这般反应的,似乎也只有周沐仁这一件事。本来他们商议借流言给幕后者施压,能让罗守一看出来,就没指望瞒顾宁多久。但要说顾宁叫他回来正是为了这事,那消息却未免也穿得太快了些。
这般思前想后,一路上竟愣没想出一个对策。眼见装着磨砂玻璃的牙色房门就在面前,犹豫不决到底不是齐治平的性格,稍一迟疑,还是硬着头皮推开房门。
顾宁倚在床头,目光已然随着开门的声响投射过来。屋里安安静静,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齐治平只当什么事儿没有,放眼往屋里环视一圈,闲聊般的找话问道:“朱梓、小米他们人呢?”
“我让他们先出去了。”顾宁回应了一句,脸色不霁,“那天你和周科在阳台上说什么了?”
齐治平一愣,旋即没事人一般笑道:“不都说了嘛,队里的案子,你养病呢,就别操心了。”
顾宁也不反驳,只是盯着他冷笑:“齐治平,你继续装。”空气突然变得安静,阳光从云端落下,摔进屋中,仿佛砸碎的玉石,撒落一地。见齐治平不再接话,顾宁深吸口气,生硬地开口道:“杜善文在省城是不是?”说罢不等齐治平回答,又继续道,“我进了医院,周科去了省城,我父亲死因蹊跷的消息传遍整个警局――你故意的吧?你当我病了,脑子也糊涂了吗?”
齐治平忍不住皱眉:“谁告诉你的?”话一出口,心里也便明白,这两日除了自己与周沐仁,只有汤小米和朱梓在这里照顾着,准是他俩谁说漏了嘴,让顾宁听见什么,就势推测出整件事的原委。
心中暗骂这两人嘴上没个把门的,刚想开口辩解两句,就听顾宁不客气地打断道:“你别管谁说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向那个人挑衅,你把周科推到他眼前来刺激他!”
顾宁显见是真动了怒。他努力将声音压低在喉咙里,反带着整个声线都沙哑起来:“齐治平,你想引蛇出洞,你聪明,可是你问过我吗?我告诉你,这个情我不领!我顾宁的事,活着死了都是我一个人的,不需要再拉一个人来垫背!”
顾建业是从前的副局,也是顾宁的父亲,眼下流言一传,他们的关系、顾宁回国从警的原由,似乎都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任人说笑揣测――这点先前算计的时候的确是疏漏了。齐治平只当他为此恼怒,当下耐着性子安抚道:“这事没跟你说确实是我欠考虑,不过我和周科商量过,虽然有些危险,可也是唯一主动可行的法子,我们都还担得起。”
“呵,商量过……你以为我是为这个?”顾宁气极反笑,“齐治平,周科他是技术员,不直接和罪犯打交道,他可以没数,难道你也没数吗?那个人跟我们不一样,他没有退路,什么都干的出来!这不是玩火,是引火烧身!”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齐治平蹙起两道浓眉。他自忖这个举动虽然存在危险,却也不是一时意气用事、毫无考量。此刻被顾宁一通话贬得一无是处,心里也积了火气,只顾及顾宁还病着,才耐住脾气格外忍让:“周科他有准备,家里装了监控,随身也带的微监。何况现在嫌疑人摆在那儿,大家都心明眼亮,谁要有什么动作,还不是一清二楚?”
“值得怀疑却没有证据的事,我们遇到的还少吗?!”顾宁双眉紧锁,声音嘶哑,“输赢可以有无数次,可这回赌的是人命,一辈子都还不上的人命――齐治平,你他妈输不起,也没权力这么玩!”
一片游云拂上窗角,天光黯淡下来,仿佛织金的锦缎一寸寸抽去金丝,变得平淡无奇。齐治平沉默着,神情渐趋肃敛,半响后,突然沉声问道:“顾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话音落地,屋中陡然沉寂下来。顾宁低下头,似将所有情绪都深深锁在那深不见底的眸心。“六十七天前,古队没了。他替我交换人质,本来一切顺利,正借口请示局里同嫌犯周旋,可是电话转过去,没说几句,他们就点了炸药。三十九天前,裴安民被击毙。他死之前告诉我他是冤枉的,他被我父亲带回来,经局里商议卧底调查,可到他一年后回来交出证据,索要一个说法的时候,等来的却全城的搜捕;他说他没杀过一个人,找古队、找我,也只是要个清白――可这次,他等来一颗子弹。”
没有人接话。齐治平无意识地盯着阳台前的一块地砖,只见浮云散开,阳光一点点经由光洁的瓷面反射出来,细碎而顽强,却似乎连心中一直来如薄雾般隐约的念头也悉数点醒,彻亮得让人心寒。“难怪你让我去查那起交通事故。你怀疑这两件事都不是巧合,所以你去了技术科,接着就出了奇山那件事。”
他的眉头蹙起,在额心拧麻绳似的结成一团:“你不愿说的我从没问过你,可这也是大家共同的案子,你却一个字都不提――顾宁,其实你心里根本不相信任何人,不是吗?”齐治平这样盯着他看了片刻,兀自哑声低笑了一句,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转身走出病房。
顾宁看着他的背影决然没进墙边,目光中的烈焰一点点熄灭下去。阳光已经顺着床沿够到他的手边,和着冬日里的气流,冷暖交杂。顾宁心里清楚得很,周沐仁是怕了,他认定自己和他的谈话已经不再是秘密,所以要背水一战。可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法医室,还是技术科?一个隐约的念头浮上脑海,顾宁疲惫地撑着额头,不由自主地低声吁了口气,只觉得肋下的伤口又开始针扎样的难熬起来。
半开的铝塑窗框将阳光折射成一道短促的彩虹。齐治平在楼道口停下脚步,泄愤般的对着栏杆狠狠捣了一拳。顾宁最后的话就像在他头脑中点起一盏灯,光亮虽然微薄,却似乎把整个事件脉络都映照得清晰明了。平心而论,在涉及兖中地下器官交易和裴安民的这一连串事件里,齐治平所了解的远不如顾宁细致。倘若顾宁的怀疑没错,这个幕后人真的那么大胆而有能力,那周沐仁的处境的确要比他们预想得更加危险。
所以当齐治平知道顾宁有所隐瞒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愤怒――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从前在特警队的时候,背对背的训练、模拟作战,身后的队友就是最坚实的盾牌。可自从来到刑警队开始,他学会了怀疑,无穷无尽的怀疑,齐治平突然觉得有些厌倦。
朱梓就在这时候迎面走上楼来,看见齐治平立时小心地招呼道:“齐队,你和顾队谈完了?”说着瞅瞅对方脸色,试探性地问道,“没……怎样吧?”
“没事,管好你的嘴就什么事儿都没有!”齐治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刚要走,又想起什么,扭头叫道,“哎,那啥,你告诉顾宁,周科回来我会留心他的安全,另外他说那东西不太好查,我尽量盯着。”
“诶。”朱梓心虚地应着,直到齐治平的背影彻底随盘旋的楼梯远去,这才耸耸肩,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迈开步子向顾宁病房走去。
齐治平回到队里时候已经不早。秦楠打量着他脸色不善,没敢再提死者家属那岔,只捡着无关紧要的说道:“齐队,老严那事已经组织的差不多了,你看是不是这两天给送过去?”
“老严的事?”齐治平一时没转过弯来,愣了一愣才想起前两天禾苗跟自己提过,说魏可道妻子马上要做手术,内勤严宗本正在队里组织捐款。赶上这两日大大小小事情不少,他还没来得及帮着张罗,事情就已经办好了。当即一拍脑袋,恍然道:“我都忙忘了,你看还差多少,算我一份。”
秦楠听着齐治平这话,也弄不清他是心不在焉,还是真心没数,一时只觉哭笑不得:“得了齐队,咱都知道你是土豪,这我可没法做主,你还是问问老严,自己看着来吧。”话音未落,就见齐治平一个眼刀扫过来,当下撇撇嘴,连忙改口:“齐队怪我嘴笨,您是豪,您一点儿都不土!”
齐治平本来还为顾宁的事烦心,叫他一打趣倒是忘了七八分,立时摆手笑道:“去去,赶紧给我找老严来!”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脑子一转回过味来,登时又叫道,“楠子你等会儿,我记得你说回来要解释死者家属那档事儿?”
秦楠脚下一停,暗道这一劫自己今天是躲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道:“跑了,昨天晚上人就不见了,家里也空了。查了身份证,没有定过火车、轮船和飞机的记录,估计不是拿别人的证买的票,就是做大巴走的。”
“我不是叫你找两个人看着吗?”眼下从死者家属入手是顾宁这案子唯一的突破口。先前秦楠说起的时候齐治平还以为事情尚有转机,如今见他这番模样,情知是自己想多了,眉头一挑,也忍不住跟着急了。
“不是这两天忙飞车的案子嘛,人也不够用,就让督察他们帮着捎带一眼,哪知道他们也没盯住!”毕竟是交代给自己的活儿出了岔子,秦楠到底抹不开脸解释,支吾了两声,便懊恼地胡乱揉揉头发,“说起来也寸,督察组就开了个会的功夫,再回去人就没了。得,人在我手里丢的,齐队你就骂吧!”
齐治平倒没再说什么,自蹙了眉琢磨。督察组的人在这事里也是有任务压着的,不至于消极怠工,发生这种意外如果不是单纯到极致的巧合,那就是有人透露了消息,或者故意引开督察组――他们做刑警的人,本能地排斥巧合。片刻后,齐治平再次开口问道:“他家少管所那个呢?”
“倒是还在。听说表现不错,再过个把月就能出来。已经托人看着了。”秦楠利落地把情况一说,便等齐治平发落。
按理说死者一家不可能不要这个大孙子,真到了出少管所那天,要么她们回来接人,要么想办法让人去找她们。这就是条跑不了的线,得等着,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先耐不住性子。齐治平指指秦楠,咬牙吩咐道:“行,一旦他出来,立刻给我盯上,再跑了我拿你是问!”
栖梧山疑点待查、嫌疑人仍在通缉、魏可道妻子病重、顾宁冤屈未雪、老局长死因存疑……再加上不时插/进来的零碎案子。近来事情太多,难免顾此失彼,终究不能全怪秦楠。齐治平本也无意责备,眉头一锁,便又问道:“那邹凯呢?”
从顾宁被设计杀人后,队里就再没提过这两个字,秦楠略微怔了一下,回神答道:“现在应该是敬哥管着吧。从初七以后,我这儿一直没消息,再后来就转接了飞车抢劫的案子。”
警队人手不够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当时倾全市警力都没能把他挖出来,又何况现在。齐治平只能无奈摆手:“算了算了。”
邹凯至今毫无音讯,死者家属又不知所终,只留下一个查不出机主的号码。齐治平甚至不用想就知道那人接下来会干什么:扔掉手机卡,让这案子就此死在这里。对手的确是个行家,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却四两拨千斤的把一条条路都堵住,最后连手都没沾湿一点儿。
事情虽然棘手,可还是得一点点捋清楚。齐治平强压下心底的烦躁,照例吩咐道:“还让范敬盯着邹凯,我再给你一个任务:去查清楚督察那个会到底怎么回事儿。自己小心点儿,明白吗?”
秦楠心领神会地应声打包票:“齐队你放心吧。”
齐治平见状点点头,不再就案子多问,但道:“禾苗回来过吗?”
秦楠不明所以:“这几天都没看见。她不是在医院吗,齐队你昨天不是去找她?”
“没见着,不知道跑哪儿了。”齐治平也想不起到底有几未见,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还是给顾宁翻案的时候,再者就是后来大清早那条短信,勉强算是见字如面。要不是努定禾苗认真负责的性子,他还真得仔细想想这姑娘是不是借机偷懒去了。
说实话齐治平没指望在栖梧山能有什么大的突破。裴安民和邹凯斗的时候,已经把医院推上风口浪尖。不管是无意引来的,还是有意抛出的,背后掌局的人都不可能让一个小医院牵动自己的命脉。所以他让魏可道和禾苗注意栖梧山,也不过是意思意思,能有线索更好,查不出也在情理之中。何况魏可道家现在这情况,把私事照顾过来就不错了;禾苗虽说敏锐,可缺乏历练,毕竟还是新人。
不过仔细想想,到底还是有些不够放心,正打算给禾苗去个电话问问情况,就听走廊里响起一串放轻的矮高跟声。队里女警不多,还有不少跟汤小米一样穿惯了平底鞋,两人只听这声音,就分辨出是禾苗回来了。
――倒是说曹操曹操到。齐治平正想打趣两句,不等说话,却见禾苗快步上前,递过一沓材料。她的声音素来轻细,生怕说错了什么似的,这回倒是难得的底气十足:“齐队,栖梧山问题不小,赶紧派个人查吧!”
“什么情况?”齐治平肃容问道。
“我照顾大嫂的时候,注意到栖梧山肾病外科每天的工作项目和本院病人需要存在出入,开始怀疑它是给贩肾组织做检查提供方便,可后来核对了两个病人的移植手续,发现捐献书与实际供体并不相符――但是我拿不到手术记录,只能从外围查访。”
禾苗说着略一停顿,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道:“这两天我走访了几个从前在栖梧山做过肾移植手术的病人,已经有一个承认当年的肾的确是买来的,就是通过紫郡城被枪杀的外主任郝海平!”
齐治平眉心一蹙,低头翻了翻她送上来的材料,接话道:“如果现在立案,有多大把握连根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