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尤拉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一个战地记者救了他,这名记者刚刚结束采访回到喀布尔城区,在边防看到了昏迷的尤拉。他一眼认出了这名优秀的《文学报》专栏作家,并将人带回了医疗站。
“看开点,如果我再晚一点经过的话,也许你身上的衣服都会被扒走。”救人的记者向他解释为什么背包和口袋里所有东西都不见了,“这里很多难民靠搜刮死者身上的东西为生,路边的或者沿战场一线的地方都会有这些人,他们白天在附近晃荡,晚上干活,可能觉得你救不活了,索性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刮走。”
尤拉躺在两张破椅子拼成的“床”上,隔着僵硬的木椅只有一层薄毯。他睡了将近十个小时,醒来腰酸背疼,却只能庆幸至少没落入敌人手里。护士给他留了个枕头,他把枕头垫上一些,半坐起来,看看腿上新换的旧纱布,遗憾道,“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里面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服。相机早就被打碎了,只是里面有一块手表,那是我爸留给我的。”
记者拍拍他的肩膀,“人能活下来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
“其他人找到了吗?”
“这个我暂时不知道,你们一共多少人?”
“七个人。我们坐一辆车过来的,但是我坐在最靠外面的位置,所以炸车的时候,我先跳下来躲过了一劫。后来我在现场找到了翠娜・塔拉波娃,她……”尤拉闭了闭眼,跳过了那个词,“我只能把她的笔记本带回来。可没想到最后还是丢了。”
记者低下头来说,“求主怜悯。”
这时候,门帘被撞开了。一个魁梧的男人走进来。
尤拉空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瞳孔一缩,表情变得惊愕。
奥列格撇着嘴巴,神色有点尴尬,“那个……我碰巧听医生说你在这里,就来看看。没想到你会来阿富汗。”
尤拉咬了咬唇,意思意思活动了一下嘴角扯出笑容来,“是啊,真是巧。”
他连正眼都不敢多看一眼,脑袋里一时间乱七八糟:为什么会在这种鬼地方碰到自己的初恋?还是以如此狼狈的样子重逢,真是倒霉透了。
军医安德烈走过来检查他腿上的伤口,“让我看看你的伤,是自己拔的弹片吗?”
尤拉点头,“是。”
“伤口很深,没有及时消炎所以感染了,拖得时间也比较久。我让人已经处理过了,没有大问题,等它恢复就好,药品紧缺我没给你用什么药。请体谅一下吧。”安德烈把纱布重新包好,“我们会尽快联系你的接线人,让他来接你的。”
尤拉笑笑,“不用麻烦了,这位记者同志说他能带我去记者站,我和他一起去就好。”
安德烈点头,“那也好,省了我的事。”
奥列格插嘴,“我送你们去。”
尤拉惊诧地抬头看着他。
奥列格说,“我有车,你不是腿受伤了吗?能走得过去吗?”
尤拉仍然在犹豫。那位记者同志倒是很不客气,“这位是……?”
奥列格上前和他握手,“奥列格・叶罗赫维茨。苏联驻喀布尔步兵连连长。”
“你好,同志。”记者向他敬了个军礼,“我看这件事就麻烦你了,谢谢你。”
奥列格志得意满,“没问题。”
因为医疗站不允许任何多余的伤患占位置,尤拉收拾收拾形容从椅子上下来。记者在旁边扶着他,奥列格走过来夹着他的胳膊将他撑起。尤拉身体立刻僵硬起来,咬着下嘴唇低声说,“没关系,我自己来。走几步路还是可以的。”
奥列格的手已经抬了起来,举在空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当场就想发飙,看到他苍白隐忍的脸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安德烈倒是第一次见奥列格吃瘪,幸灾乐祸地将他们送出门。
奥列格开车,尤拉坐在副驾驶上,那名记者和两个士兵坐在车后箱里。
车子呼啸着开出医疗站,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滑入城市拥挤的交通道上。
喀布尔每天都堵得非常严重。因为战争,这里有许多外乡来的难民,交通道上密密麻麻的人流挟裹着车辆,车比人寸步难行。偶尔还会从狭窄的巷道里冲出一辆自行车或者三轮车,驾驶者通常自视甚高,依仗精妙的车技见缝插针地穿行,所到之处留下一片乌烟瘴气。
尤拉漫无目的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任由炽热的风打在自己脸上。
城市散发着他想象中的东方异域风情,过路清真寺上开着一排靛蓝色琉璃窗,窗柩用七彩的砖绘装点着,在白色外墙的背景下颜色更加突出;平民住的矮房阳台上挂满艳丽的衣裙,服饰的花纹精致巧妙;一群女人头抱着瓮瓶路过,金色的器皿上描绘着鱼和云朵组成的图案,还有一只古老的生物,人头马身孔雀翅膀,两只眼睛硕大,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
(*Burak:伊斯兰教神兽,相传为伊斯兰教创立者穆罕穆德战马。)
车子再一次被塞得停下。奥列格烦躁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
尤拉回过神来看他,正撞上他的目光,顿时气氛更加尴尬。
“为什么来阿富汗?”奥列格不快地说,“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尤拉张口欲辩,却想起自己不久前经历的浩劫,于是不知从何处开口。他疲倦地望着车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的确,是我把战争想得太简单了。”
“……”
尤拉坦白道,“是主编让我来的。我在国内读了很多关于这里的报道,所以想来亲自看看。我以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战争就像电视里那样……”
奥列格冷笑,“你该呆在莫斯科的小公寓里写你的小说,来这里是送死。”
尤拉烦躁地揉一揉太阳穴,他太清楚奥列格暴躁恶劣的性格,这也是他们后来分手的重要原因之一。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也许当初死在那帮袭击者手里也好过现在被这人看笑话。
“记者站还有多远?”他岔开话题问。
“不远了,过几个街区就到。”
车子在盘根错节的巷道里游刃有余地穿行,路旁是晒衣服的木架、小摊小贩以及嬉闹的儿童,也有家庭主妇用大的木桶洗衣服或者搭起临时的灶台烹饪,细小的炊烟升起,飘来食物的香气。尤拉这才感到饥饿,他反应过来身体的虚弱和饥饿也有关系。
肚子非常不争气地叫了一下,像是猫头鹰发出一声古怪的嘀咕。
他捂了捂肚子,特别尴尬,只希望坐在旁边的人没有听到。
这时一只手递了过来,掌心里有一把糖果,“先吃一点,补一点能量。”
尤拉犹豫着拿了一颗糖,对方十分不耐烦直接将一把糖果全部塞进他的手里,“留着慢慢吃,在这种地方能吃到糖可不容易,你最好期盼着能平安吃到回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