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太远了,射程不够。”黑大个插了一句嘴。然而下面步兵已经开始上山,太近的距离会很危险。
阿卡季一咬牙,跳下车,“跟我来!”
他跑得飞快,几个蹿身从狭窄的林木间闪过。黑大个丢下摩托车跟上了他,这是他第一次和阿卡季出来,这个看着文秀绵软的少年身上惊人的速度和弹跳力令人咋舌,黑大个几乎跟不上,他微喘一声心想,这家伙以前不会是职业军人吧?
两人前后扎进低矮的灌木林,视角不好,但是这个距离勉强是够了。黑大个低头装弹,猛然背后一声惊呼,“别动!”
子弹擦着他的耳侧射了出去,他一抬眼皮,一个苏联士兵正倒在他前方。阿卡季人几乎与子弹同时离弦,黑暗里只听到他保险栓喀拉一声响,紧凑的枪声接踵而至,血腥味瞬间撒进空气中,黑大个皱了皱眉头,手上动作没停,装弹完毕。他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了年轻的拾荒者,转身对焦准备发射。
他的背后阿卡季左右开弓,双枪在手灵活自如,后坐力震得他的两鬓的头发飞起。弹匣一空,他啐了一口,换匣装弹,一手将鼻梁上碍事的眼镜摘了下来,过于精致温柔的五官扭曲出一个险恶的笑容,“一帮杂碎。”
黑大个对准了焦,“阿卡季,可以发射了。”
对方没有一秒迟疑,“炸!”
火箭弹在交相呼应的炮击中无声而走,精准地砸在了坦克上。天空陡然一亮,黑大个猛地抬头,长蛇般的银色闪电劈在远方的山口处,视线乍亮,他没有听见火箭弹轰鸣的声音,因为紧接着天空嗷鸣,雷击轰隆而下,火箭弹同时落地,卷起爆烈的冲击气流,黑大个猛地冲上去将阿卡季按道在地,散射的沙尘和细碎的金属碎片飞旋,他们躲过了一击子弹。
“撤。”黑大个说。
阿卡季点点头,他伏在地上吹了一声口哨,猛地蹿起身撒腿就跑。起来的时候他踉跄了一步,喘了一口,胸腔涌出尖锐的疼痛,他心道,糟糕了。
奥列格的狙击枪就在离他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爆炸冲击到了旁边的卡车,车子直接被气流甩出了大道,猛地砸在土坡壁上。维克多被摔得两眼发蒙,他在最后一刻被司机推下跳车,仍然没有躲过爆炸的冲击,飞溅的火星和碎片如暴雨般砸在他身上,他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嚎叫,像撞断了棘刺的野猪横冲直撞。没有人看到他身上跳动的红色光斑,在奥列格的瞄准镜里,他已经完全被锁定了。
六年的战场实战经验能让奥列格伏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控制呼吸超过四十八小时以上。他可以不吃不睡只靠意志力撑过这段艰难的过程。对他来说最难的反倒不是杀人的这个部分。
爆炸扬起的烟雾阻碍到了他的视线,他只能拿出红外瞄准器直接往维克多身上对点。耳边他有步兵的脚步越来越靠近,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了瞄准镜上,维克多彻底暴露在空气里,这头野猪正打算爬上坦克。奥列格的意志力逼着他耐心地多等了一分钟,直到野猪的前蹄扒到坦克顶盖的一瞬间,他的指头扣动了扳机。
子弹飞出去,毫无偏差地从后穿入了野猪的胸膛。隔着那么远奥列格听不到他的尖叫,只有瞄准镜里野猪的身体滑落在坦克下,他快速扔掉狙击枪,从灌木丛中滚出。这时候第二道雷鸣响起,宛如午夜逼仄的钟声告诉他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在早上集合之前穿越丛林障碍长跑三十公里回到军营。这段路相当长,而他的身体已经在来时的路上消耗了不少了。
雨声紧密地跟上来。天空仍然笼罩在朦胧而颓唐的深灰色里。
阿卡季没有在预定的地方找到伯伊,他只见到了他们的摩托车。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在这片幽深的山林中恐怕不止拾荒者和苏联人,第三方已经加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有点慌,他的身体消耗过度,而且旧疾发作,两只眼睛发黑。黑大个骑上摩托车,让他坐在后面,穿越莽莽山林按照来时的路与自己的同伴汇合。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一辆摩托车。阿卡季越来越慌张,胸腔里心跳声堪比雷鸣,他觉得眩晕,脑袋里想起一个人来,一个故人,这让他四肢发凉,浑身战栗。
黑大个隐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说,“你还好吗?”
阿卡季勉强点点头,冷汗从他的耳鬓滑下,“还行。”
“我应该一个人去的,拖累你也落队了,抱歉。”
阿卡季嗤笑,“不,你是对的。”
“嗯?”
“如果我不跟你去,恐怕你没办法活着回来。”他闭了闭眼,轻轻地说。他很清楚这个局面,只是个简单的欲擒故纵的伎俩,但是那个人告诉过他,有时候看起来越简单的东西越好用。
黑大个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阿卡季靠在他背上喘了一口气,摇摇头。
在预计的汇合点,他们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六辆皮卡将拾荒者们牢牢围住,整齐而安静的列队悄无声息伫立于山脚下。一个男人,在这乌漆墨黑的天气里,穿一件特别亮眼的月白色长袍,他的皮肤呈现出完美的橄榄色,宽额高鼻,浓密的连眉*,是个标准的阿富汗美男。他的额上有一条金色头带,非常有代表性的特权阶级象征物。
(*连眉:左右眉毛连在一起,阿富汗人以连眉为美。)
阿卡季从摩托车上下来,山风吹得他脸色灰白,呼吸不稳,男人抬手扶了他一把,阿卡季没有挣开,他抹了一把脸,轻轻叹息,“我认输,赫瓦贾。不要为难其他人。”
男人微笑,“我们之间不需要谈输赢。”他说,“放人。”
身后的乌压压军队立即将拾荒者们放开。阿卡季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到伯伊担忧的神情,他安慰地朝对方抛去一个微笑,心里十分释怀。拾荒者们骑车离开,直到消失在视线范围内,阿卡季才转头低声对男人说,“谢谢。”
男人回答得轻描淡写,“袭击正规军坦克部队的决定很不明智。你退步了,我很失望。贫民窟不仅拖垮了你的身体,连脑袋也没有以前好用了。这个罪名总要有人担。”
阿卡季明白,男人在提醒自己欠了他这次,“我跟你回去,你想怎么样都行。”
男人的目光终于正经落在他身上,神情仿佛稍微满意,“上车。”
阿卡季闭了闭眼,一咬牙,和他跨进了车子里。
尤拉起床晚了,勤务兵见到他递给他一张便签,“连长早上来过电话,但您还在休息所以他没有要我叫醒您,这是他留给您的便签。”
尤拉翻开纸条来看,写着“等我回来。”
军营正准备大扫除,为了迎接“独立日”*。
(*阿富汗独立日:每年八月十九日阿富汗庆祝建国,结束英国殖民统治。)
“参谋部的正式文件已经下来了,今年铁定是要游行阅兵了,我估计能赶得上,所以要做准备。”勤务员拿着参谋部下来的文件给尤拉解释,“前几年就说要阅兵,一直没有敲定下来,看来还是要搞,光是打仗就已经够折腾的了,还弄些这种虚的东西。”
他虽然嘴上这样抱怨,但是表情却是开心的。尤拉猜测只要不是打仗,对他们来说就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士兵们也很矛盾,他们的最终职能就是作战,如果不上战场始终就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但是换了谁估计也不会真的喜欢杀人和被杀。
午饭的时候饭堂里的气氛也显得不太一样,尤拉明显感觉到军营在持续苦闷无聊的氛围中解脱了出来。甚至听战报的时候气氛都是愉快的――
“喀布尔河谷坦克部队零零三-二十一;零四零-十五;坎大哈第一三部队零零三-五;希尔汗港零零三-六十三;零四零-四;”
零零三是受伤人员数目,零四零是牺牲人员数目。如果没有报零四零就代表没有死亡。这两个编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一次,如果更改了编号播报之前就会通知。
有人说,“又死了十五个,维克多那个老家伙越来越不中用了。”
尤拉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
“对,就是那个老家伙。我弟弟就在他手下,草他妈的。”
尤拉心里有一点小庆幸,“没有步兵部队的战报,说明没有伤亡?”
一个老兵点了一支烟,笑道,“急什么,剿匪最开始要排雷,总要死那么几个的,下个星期你再听听,保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