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气
S市郊区有山有树有小河流,春天一道就会变成市民休闲踏青好去处。远离城市,没有汽车尾气人工二氧化碳的污染,空气指数高出平均值,天空也比市内看着蓝很多,水汪汪的像平静的海面。
卫宁蹲在戒毒所图书馆门口,绿色统一病号服穿在身上松垮垮的,长久没有经过打理的头发乱糟糟的窝在头顶,曾经光滑的下巴长满胡茬,眼睛因为瘦而微微突出,看着倒是比从前大了些,只是没有神彩。
卫宁坐在冰凉凉的水泥台阶上,肩膀缩在一起抱着双臂,两眼无神看着头顶的天,觉得天色雾蒙蒙的,像盖了一层灰的破镜子。
戒毒所的日子并没有多难熬,比起易斌的KS所,这里就和天堂一样,有让他们锻炼身体的运动器材,也有丰满精神的书籍供人阅读,一日三餐有菜有肉,每周都会做一次硬菜解解馋。不太好的地方就是需要和很多人住在一起,大家生活很闲就开始注重卫生,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洗脚,可惜的是总有点带体臭腋臭口臭的人,人一多,大家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味道被热气熏染就会变得特别强烈,好像炎炎酷夏拥挤不堪的公交车,有人闷不做声的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那种黏腻的酸爽令人作呕,开窗挥手都赶不走,只能默默忍受。
早晨天不亮就要起床,洗漱吃饭吃药锻炼,下午看看书散个步,听心理医师和警察叔叔上人生哲学课,他们做上进状听得认真,下课了要发誓表示真心,以后绝对不碰毒品,遵从国家制度规章,本分做人痛改前非。刚开始卫宁很倔,从单人房改到集体宿舍,心里不甘不愿总想早点出去,让锻炼就和教练叫板,让看书就大喊大叫,后来看没人搭理就换了套路,会拉着别人的袖口下跪痛哭流涕的说自己戒了,再熬两年的强制戒毒根本没必要,他要出去。戒毒所和KS所比起来,不过另一种程度的监狱而已,关住的不只是他们的自由,还有他们的精神。
不管怎么作大家都无动于衷,就连其他被关进来的人也投来嘲笑的眼光,好像自己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唱戏的二傻子,卫宁智商从负数上升到零,换了个套路说要和家里人联系。医护人员用一种看好戏的眼光给他带到通讯室,卫宁不明所以的给家里打去电话,得到的是父亲冷若冰霜的断绝关系说词,以及母亲没有言语只有两分钟的叹气。打给以前的朋友,不接的不接,听见是他的挂电话,更有甚者直接说:卫宁?不认识,你打错电话了吧哈哈哈哈哈。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有钱的时候大家出去玩,你是我哥我是你弟喊的亲热无比。他现在毁了,两年的强制戒毒,出去之后艺人不用再考虑,挂着前科能在社会上找个好工作都很难,所以朋友不再是朋友,父母也失望到不想再见。
一眨不眨的盯着天空,眼睛发酸的卫宁抬手挡住光线,半张脸都掩藏在阴影之下。
在外面生活二十几年,偶尔觉得日子很无聊,进来之后,卫宁才知道当初的日子有多可贵。自从被关进戒毒所,没有任何人来看过他,任何人。最后一次见到熟悉的脸,是他被抓起来的当天。
因为害怕缩在宿舍不敢出来,大门和卧室门被锁了好几道,窗户还开着,卫宁想如果有人来抓,他就用生命来威胁。JC不是最喜欢装正义?神经紧绷的过了几天,从没踏出房间门的卫宁不吃不喝,钟子苏敲门,说好歹吃点东西,不然身体会跨,他买了卫宁最爱吃的菜。
门缝外的味道钻进来,饿的不行的卫宁打开门,卧室瞬间被涌进来的一群人占据。愣愣的被人按到地上,听着头顶的人叽里呱啦的用S市语言说了一大串文字,卫宁连个拼音都没听清,只看着钟子苏平静的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阴影下的眼珠转了转,一动不动的身躯上突然来了这么个变化,有点像哑剧里当道具的木偶人,冰冷坚硬的外壳上照着灰白色灯光,有股带惊悚味的黑色幽默。刚刚走近的护工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说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卫、卫宁,有人来看你。”
卫宁眨了下干涩的眼睛,脸上没一点情绪波动,哑着嗓子问:“谁?”
偶像歌手进这里,出去之后也拿不回从前的光环,还因为曾经出过名有点知名度,日子会比其他人还更难过,卫宁又闹的厉害,护工们本来就不待见他,当着面就敢冷嘲热讽,这会却有种莫名的惊惧感,一句闲话都说不出来,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钟子苏。”
“哈哈!”听见这个名字,脑袋就有股血气涌上来,说不出是恨多一点,还是被朋友背叛的愤怒更多。刚开始进来的时候,卫宁总想问问钟子苏,为什么要这么对他。现在每天空闲时间一大把,很多不曾注意的细节串联起来,卫宁发现他根本就没有问的必要,答案很明显,钟子苏与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坐的太久关节很僵硬,卫宁慢吞吞的站起身,裤子上一大块灰明显的很猥/琐,卫宁擦都不擦,看也没看一眼护工就离开。护工愣愣的看着卫宁的背影,半晌才摆出个鄙夷的表情,“呸!”就这种人,关戒毒所都是国家的宽容,就该送到精神病院去,成天和脑回路九曲十八弯的人扳手指头玩,那里不用学会为人的道德底线,他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度余生。
带着所字的地方本质相同,戒毒所会面室玻璃窗上还带着铁栏。钟子苏最近工作很多,全都是因为《Double》,地位水涨船高公众知名度上升,现在出入不带掩饰就是找罪受。他和卫宁同出一个组合,来看望并非不合常理,进来之后就摘下墨镜,玻璃窗后的守卫偶尔投来一眼,一眼,再一眼,钟子苏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
没用钟子苏等多久,轻缓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钟子苏抬起头,有一瞬间的惊愕,卫宁的样子比他想象中还要憔悴,单单看外形,很难想象这是个曾做歌手的二十多岁年轻人。
卫宁的心思同样复杂,在看见钟子苏的时候脚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现在的他化身中年大叔,从身体到心灵都老化成要过季的狗尾巴花,钟子苏却越来越亮眼,比起从前青涩的温和,多了一分上了年纪的沉稳内敛,尽管外型上看仍旧是年轻英俊,由内而外散发的味道都有了细微差别,卫宁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深褐色的西服套装料子有多好,与从前他们穿的不是同一个等级。
真正心灵黑化的人越混越好,自己蹲在戒毒所晒太阳,同样的起点,未来之路天差地别。鲜明的对比让卫宁心中突如其来的怯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愤恨,没有一丝一毫见到熟人的亲切感。三两步跑到玻璃窗口,一把拍在窗子上,沉闷的巨响惊动看守,换来严厉的呵斥:“安静!一个月就一次探视机会,你别浪费了!快坐下,你有半个小时间的时间。”
卫宁过激的反应半点没有惊动钟子苏,他甚至还轻笑着拿起电话。卫宁胸口血气翻涌,被气的差点把早晨吃的小米粥花卷吐出来,大力拿起电话吼着:“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是不是?你看见了我现在有多恶心,每天都过的生不如死!你高兴了吧,啊?!”
双目赤红面色狰狞,卫宁已经不知道何为风度与理智,只想痛痛快快的喊出心里的悲愤。卫宁的身体挡住看守的视线,钟子苏眼神就一点点冷下去,说话的语气淡到不能再淡,“你真的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吗?”
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脏话戛然而止,卫宁呆了一呆,因为激动被血气刺激出来的鼻涕顺着鼻孔留下来,卫宁下意识吸了回去。
“你该庆幸没有像易斌一样,起码现在的你还有力气和我吼。”钟子苏顿了顿,脸色慢慢平和下来,他们三个一个比一个凄惨,与之相比,现在的自己可谓是站到他们遥不可及的对岸,当初的目标也达到了,同时付出令人后悔的代价,他也不想再活的像个黑男配了。
“我来看你,只是想告诉你,出来以后不要再这么张扬。很多人连自己能不能活着都无法掌控,鸟语花香都不能感受,你还年轻,该学会尊重生命,学会尊重别人和自己。”
卫宁很想骂一句三字经,脱口而出之时变成了大笑。钟子苏把他送进戒毒所,现在还来跟他谈人生哲理,一副高高在上的圣母样,好像当初他做的事不是背叛类,是大义灭亲类。会见室里全是卫宁的大笑声,守卫听着不对劲,这笑特别渗人,脚步向前挪了挪,准备卫宁发狂的时候一扑而上,刚要开口警告,卫宁的大笑就戛然而止。
笑出眼泪的卫宁全身力气都被掏空,忍不住跪在地上,手臂还伏在台子上免得躺下去,膝盖骨磕在水泥地上疼的他一阵抽搐,一种古怪的快/感也相携来袭,卫宁把下巴放在台子上看着钟子苏,模糊的视线看不清对方的脸,“我他妈就是个傻逼,当初对你掏心掏肺,现在你捅我两刀还要我给我讲道理,你可赶紧滚吧。当初我玩不过你,现在不玩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了?”
钟子苏不发一语的看卫宁丢下电话爬起来,头都不回的消失在门口,轻放下电话低下头。
是非对错从来就没有绝对标准,钟子苏不觉得自己错,他有他的理由,足够他做出很多事的理由。现在生活不再艰难,他想让心里小小的不舒服抚平,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他们以后的路,再与他无关。
离开戒毒所的钟子苏来到医院,熟门熟路的找到他的目的地,捏了捏手上的百合花枝,轻轻推开门。
“钟先生您来了。”护工听见脚步声,笑着和她的主顾问好。
“嗯。”钟子苏点了两下头,拿起床头花瓶里有些枯萎的百合,把手里新鲜的花朵插/进去,轻声说,“辛苦何姐了,你先去吃饭吧,我和小婧说说话。”
“好的。”何姐轻手轻脚的退出病房,关好门的时候叹了口气。她在医院呆了很久,听说过钟子苏妹妹的事,这个年轻人以前经常因为付不起费用跑医院,每次来都会低声下气的求医生,不要把他妹妹赶出去。
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一个人占据昂贵的机械,一日三餐都比不上两粒药贵,每天输液氧气都不能断,还要定时做精密检查,加之频繁的血液透析。他们也想让钟子苏妹妹的生命延续下去,可这代价太昂贵,谁都负担不起。
是该说钟子苏太爱他妹妹,还是该叹息他奢求了不该奢求的东西,炎国每年有很多人死于肾衰竭,并不是因为器械和医疗设备,而是因为没有合适的□□。钟子苏等了三年,他妹妹也挺了三年,可惜,没有就是没有。
很多患者和家属在等待的路上选择放弃,昂贵的费用会让健康人更加疲累,透析的痛苦会把病人的意志力消磨殆尽,何姐看的多,每次都会难受的很,当然也只是难受而已。钟子苏和他妹妹的努力,在很多人眼睛里来看,坚持的有些不应该。
记得有一次,院长给钟子苏下了最后通牒,当时钟子苏还没有现在这么出名,他没有抱着院长的腿哭诉,甚至一滴眼泪都没留,只是放弃了年轻人的骄傲与矜持,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院长跪下,不发一语,表情倔强,微红的眼眶和紧紧抿起的嘴角,让人不忍直视。
当初那一跪,何姐也在场,离得远远的也能感受到钟子苏的绝望和哀求。
所幸院长最后同意再给钟子苏一周时间,所幸一周之后,钟子苏有了钱,不止还清欠医院的债务,还有能力请护工,总算苦尽甘来,现在只要等合适的□□就好,以钟子苏妹妹的情况,院里愿意在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但谁都不知道,会等多久。
何姐临走之时怜悯的眼神钟子苏看的一清二楚,忍住心里涌上来的凉意,不动声色的听何姐脚步声越走越远,钟子苏坐到病床边,看着钟子婧安静的睡脸。
巴掌大的脸,高高的颧骨,苍白的嘴唇,纸一般干白的脸色,氧气罩里呼气浅薄,十九岁的年纪该是青春蓬勃的,钟子婧却躺在病床上,微弱的生命力如同暮年老人一样少。
闭上的眼睛看不见情绪,钟子苏也能从钟子婧微皱的眉头里感觉到妹妹在做一个不好的梦。
抬手小心翼翼的把钟子婧脸上一根调皮的发丝挪开,动作轻柔不敢惊醒她。钟子婧倒像是察觉到什么,睫毛微微抖动却没有醒过来。钟子苏收回手,慢慢握紧拳头。
有些时候钟子苏会想,妹妹到底是因为生病才嗜睡还是根本不愿意醒来。第一次做透析钟子苏没有看到现场,却在妹妹被医生推出来的时候身体狠狠一震,他的妹妹全身都是汗,从头发到病号服都湿漉漉,小鹿一样的眼睛半张不张,一张白净的小脸变得蜡黄,像只濒临死亡的小狗。那只是开始,为了延续钟子婧的生命,她还是要频繁的做透析,尽管每一次都疼的生不如死。
何姐吃过饭回来,钟子婧还是没醒,钟子苏对着何姐细细嘱咐了一番,才轻手轻脚的离开。
从小到大,钟子苏就不知道什么叫父母爱,他的爹妈连别人的继父母都不如,小时候钟子苏见到父母最多的动作,就是一边抽烟一边和人打麻将打扑克,成天招呼一群流里流气的中年人在家里开局,偶尔输的急了,这群没素质的人还会大打出手,家里的代名词是冷冰冰和乌烟瘴气,孩子的概念在苏家父母眼里,连一把大四喜都不如,起码大四喜还能让他们赚个盆钵满满,钟子苏兄妹代表的是花钱两个字。
想起以前的日子,钟子苏就觉得他们兄妹两个能长这么大,纯粹是老天的眷顾。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占尽的父母,唯一教会钟子苏的东西,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再后来父母去了,剩下他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钟子苏以为日子会舒服点,结果钟子婧就被检查出肾衰竭。
是谁说过,厄运将至,好运将来。钟子苏这辈子除了好运,什么都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