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君
“你这小儿,倒生了双好眼。”公子轻笑道:“吾今日,竟也被这双眼看得呆了。”
四目相对时,君宁正看见少年未及收回的笑容。他笑得很清浅,和自己惯常那种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的笑容不同,他的笑是极安静且干净的。
少年并非眼下推崇的娇小阴柔,弱柳扶风的美态。他虽也有贵公子白皙清瘦的特点,但却身材硕长,五官清俊,眉目安然疏朗,颇有上古君子之美。
君宁只看一眼,便知道她终极此生,都再无法忘却这名少年。
无关风月,只是他出现的时机过太恰巧,他这个人太过与众不同。
他在她最落魄时帮助了她,她在绝望中向他仰望。他则站在云端,以完美的,高贵的,疏离的姿态对她施以援手。
她忘不了他,这种屈辱,酸楚,又甜蜜的感觉,她知道这将成为她今生的一个障。
目光落在少年的发髻上,那里插着一只双鱼形的乌木发簪。
双鱼交缠,意为相濡以沫。据说上古时期,便以此簪作为男女订婚的信物。
见女孩直直盯着这木簪,少年笑容有些许的黯淡。他摸了摸簪子道,“此乃我妻家定亲信物,意为相濡以沫,百年好合。”
他果然已经定亲了。
君宁此刻心情有些复杂。她既感到微微的失落,却又觉得心中踏实而欣喜。
这样的男子理应一生顺遂尊荣,夫妻和美,她为他高兴。
“不过……”少年接下去说,“她尚未成年,便已然夭折了。”
君宁恭喜的话僵在舌尖,变成了一个无言的沉默。
收回摸簪的手指,少年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话题。他低下头,从袖口取出一只荷包。
“今日吾与卿投缘,本应互通姓名,但世事多艰,此时与吾二人似乎皆有不便。现吾有急事不可拖怠,虽欲送卿归府,却有心而不可为。此荷包中有散银数两,愿可为卿救急之用。钱财粗鄙,待卿之意却真,还望卿莫要推却。”
君宁拱拱手,笑得坦荡。
“拙,谢君今日之助!”
接过荷包,女孩将其郑重地收于袖中。
“君今日救拙一命,如有来日,拙定以一命报之!”
“先祖有言,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吾知卿定非池中之物。”
公子神色平静,即未显得不屑,又没露出任何欣然。他仍是以缓慢的,平静得如死水的语调道:
“但我今日助卿,却只是为卿之勇,之信,之义。今日一别,吾即已从这世上死去,所做许多事,便当是为我那年幼夭亡的未婚妻子,积一点阴德吧。”
君宁听得不甚明白,但直觉他言下意是极不好的。
“公子位尊而德容高贵,何以出此弃世之言?拙某不才,但若有可相助之处,愿效为犬马。”
少年公子却未再言语,他放下帘子,对候在一旁的沛公道:
“走吧。”
御妇“啪”地甩了声鞭子,骏马咴律律啼着拉动了马车。
少年公子俊美却如残灰般死寂的侧脸透过竹帘,从君宁面前慢慢经过。
她知道她此时帮不了他,她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法为他做。
但双脚还是忍不住向前挪动。
――多么无力,多么屈辱。
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她发誓,一定要记住现在这种感觉。
这种对现实的屈辱感,让君宁第一次想要得到些什么。
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君不君,臣不臣,母女相残,夫妻反目,庶民比草贱,士贵一朝殒。除非登上高位,否则没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更别说其他人的。
怔怔站了半晌,直到马车走的没了影子,女孩低下头,整了整头发和衣裳。
提着药,君宁先去粮行买了三十斛豆,接着到市集用二十斛豆和路边售衣的小贩换了两件葛衣,两件褐衣,两套鞋袜和两件羔羊裘。
如今的景朝生产力很低,币制混乱,每一个诸侯国,甚至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钱币。庶民之间大多以物易物,如粮食,牲畜,或者丝麻等都可以直接充当货币。金银等基本只有士贵族才持有,一般是一两银换三十斛豆。像君宁方才去医馆买药,动辄数两纹银,对普通庶民来说是天价了。
与农人换了炒熟的黍米,又提上一只鸡,君宁踏着残阳急匆匆地往镇外赶。
出来已经有两三个时辰,无名不晓得醒了没有。她虽然出门前已煮好蛇羹,也在地上留下去向,但将他一人留在荒郊野外还是担心得很。
紧赶慢赶地回到草棚,君宁见棚门半掩着,人却不知去向。蛇羹撒了一地,茅草乱飞,火也燃得只剩一点灰烬。
这间屋子已许久没有人气了。
她感到脑袋“嗡”地一声。
怎么回事?人呢!
无名到哪儿去了?!
丢下衣服吃食,君宁发疯似的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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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天好冷,尤其在山里。寒风吹过山坳,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