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者
据毕霜说,她最初听到这首歌时已经是两三年前了。当时只觉得奇怪,因为这首歌在她小时候父亲也给她哼过。还说是一个贵人为心爱的妻主写的,恐怕现在会唱的也就只剩他一人。
而当她回乡省亲时才知道,那所谓的贵人,就是小时极疼爱自己,最后玉陨宫中的月侍君。
当知道永巷中的孩子的身份,她再无法做回一个平凡的侍卫。
就算试过各种方法,毕霜仍没被办法避过守门独耳老寺人的眼睛进入永巷。他就像一个幽魂,总在她即将得手时把她毫不留情地丢出去。
太女和孔章侯对永巷避之不及,上将军更是深恶痛绝。就在近乎绝望时,天上掉下来个九王姬。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那个孩子,那个绵密深沉,小小年纪就利用手中仅有的一点资本,为将来挣出路的孩子。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在错综扭曲的宫廷中生存的天赋。
待人都散尽了,孩子的歌声也渐渐息了。一双脚出现在男孩的视线里。
那双脚穿着极精致柔软的翘头皮履,在之前,他连见都没见过。
他忽然落下泪来。
站在他面前,君宁看见那双装作天真狡黠,而如今麻木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涌出大股大股的泪。在晨光里,她向他伸出手。
“要和我来吗?”
男孩抬起头,他的眼里早没了孩子的懵懂纯真,只剩下宫中费尽心思活下来的狡诈,和对命运不甘的挣扎。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会送你出去,从此再不会见到宫里的骨肉相残,尔虞我诈。你不再是滕家人,当然也不会再见到我。在一个平静的小镇,普通的家庭里,你会渐渐成为一个人的儿子,夫郎,甚至父亲。或许一生都将在柴米油盐中碌碌度过,但你会获得王室人没有的平安喜乐。然而,我的弟弟,如果你握住我的手……”
君宁眯起双眼,露出一个温柔却复杂的笑容。
男孩看着她,觉得她明明是在笑着,心脏却无端感到酸楚。
“我会带着你站在高处,看遍这乱世中最残酷却美丽的风景。日后,你将成为一国之后,一个王的父亲。你一生都将挣扎在最血腥最泥泞的宫廷。戴着面具,说最优雅却最恶毒的话语。你是我的亲人,我的盟友,也是我的臣属。我会保护你,教导你,也会毫不留情的像棋子一样利用你,像马匹一样驱策你。我不会告诉你我所有的想法,你可以揣摩我,但不能背叛我。因为你一旦背叛,我就会毫不留情地抛弃你。我的弟弟……”
少女伸出手。
“你要和我来吗?”
男孩从长长的刘海中睁大眼睛,似乎要将这个少女的脸印在心里。
君宁等了许久,终于,她舒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
她被一双小手握住。
同样不再柔软光滑的手握在一起,在这个繁华的王宫中破败的一角,显得突兀又理所当然。
那个男孩像个溺水的人,将全身重量都放在她伸出的手上。似乎永远流不尽的眼泪将沾满污泥的小脸冲出一道道浅色的沟。
君宁蹲下身,不顾满地污泥,将他一把抱起。
他像只小猴子,手脚并用地缠住她的颈,她的腰。他的头埋在少女芳香的发间,忽然泻出一声呜咽。
少女像哄着孤儿院里受了委屈的小朋友,胳膊牢牢托着他的臀,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脖子边湿了一块,她没表现出丝毫的不适,而是更紧地拥抱住他。
男孩从出生就生活在这里,但此时,他却不敢再看哪怕一眼。他的头埋在“高贵的姐姐”颈边,只有闻着她身上散发的淡雅熏香,他才能告诉自己,这不是一个梦。
这不是一个梦,不是一个梦。
他并非生而高贵,他是遇到了一个“高贵”的人。
就像清晨破开黑幕的暖阳,他从深渊中看见了光。
他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有着美好香味的屋子,好温暖,就像每次梦中的一样。
“我要去见母王,松开手好吗?”
姐姐声音温柔,却不容反驳地说道。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然后又偷偷拽住沾着她香味的外袍。
“好吧,这个给你。”少女了然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知道他是在试探,试探对他的容忍――但很好,看来只要不过分,她是个宽容的主人。
没错,她既是姐姐,又是主人。男孩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就像一时兴起捡回家的狗。他在永巷那么多年都无人问津,很明显,不是不知晓,而是不敢收留。
他太明白宫中的生存之道了。
他会小心翼翼的试探,不遗余力的讨好。他将设想一个了不起的愿望,然后靠这个愿望支撑着,度过宫中一个又一个波澜诡谲的夜晚。
他会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永巷中的宫人曾跟他说过,一个关键的棋子会令执棋者无法割舍,甚至左右整个棋局――那些人都是混蛋,但不可否认,他们教给了他很多。
他似乎被几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来,放到浴桶里。
如此待遇,他并未觉得惶恐不安。
在这些人眼中,他就是个高贵的人。他们侍奉他,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他甘之如饴,受之无愧。
他只需要服侍好一个人,那个将他从泥泞中抱起,要带他看遍乱世血腥美丽的女子。
除了算计人心,他什么都不会。但在宫里,他想,这种才能永远都不会无用武之地。
“阿媪,我想收留一个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