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石出
皇帝被程婕妤扶着喝了一盏茶,复懒懒地躺下。
他扯过锦被,自顾自地合上眼帘,并不跟金鸾多说一句话。程氏也习以为常,伺候他喝过,便安静地把杯盏收拾齐整,端到一边。
自从阅过刘钰在狱中畏罪自杀的折子后,尚在壮年的皇帝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原先尚可称为微恙,现在居然显出仓皇的颓势来,还不如老太后在世时的精神头儿。
但早朝虽罢,皇帝内心还是猜测得到一二,前朝恐怕早就握在三子刘`的手里,要杀要剐,都得由这个儿子说了算。后宫也不由自己掌控了:刘钰死讯一出,往常伺候他药膳的尤昭仪就莫名消失,大概早就在这宫里哪个角落尸骨无存了吧?
朝文帝失神地躺在软榻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片静默中,传来外殿朱门推开的吱呀声,接着便是几声不轻不重的脚步。光从这脚步声中,似乎都能看到来人的举重若轻、势在必得。
该来的还是来了。
朝文帝慢慢睁开眼,果不其然的看到了一身黑色朝服的刘`。
程氏不知何时已经颇有眼色的退出去,内殿中,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二人。
刘`凝视躺在床上的皇帝半响,缓缓跪下。
“你现在的身份,还需向我下跪么?”朝文帝语气有些酸楚。刘`没有半分迟疑,如同早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一般,从容应答道:“本不欲跪。今天所言可能有辱圣威,您毕竟是我父亲,所以先长跪谢罪而已。”
“本不欲跪?”朝文帝把他的话又重复一遍。“朕哪里受不得你跪了?你再如何得势,现在的皇帝都是朕,不是你!就算你手里把着多少筹码,朕不下旨传位给你,你所作所为就都是谋权篡位!”
皇帝情绪动荡,一时喘不匀气,咳嗽起来。刘`等他咳声稍寂,才又说道:“杀母仇人,难道受得我这一跪?”
朝文帝惊愕地瞪大眼睛,直直瞪着刘`。
“你……”
知晓当年事情的人,也就只有宫中那几个老人,哪个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对皇子谈起当年旧事?
“父皇何必惊讶?难不成您忘了,当年可是您亲自下令溺死大哥的。”说着刘`嘴角微微一撇,“只不过大哥与刘熙姐姐太相像了,所以那帮蠢人把两人搞错,白白害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却放过了被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子刘颐。”
再听起人道起往年旧事,皇帝只觉得恍如隔世:他本以为自己要带着这秘密进坟墓的。
当年确实是皇帝自己,下令暗中杀掉大皇子刘颐的。如此做的因由,一是因为冯家势力强大,倘若再让冯皇后的孩子继位,恐怕收敛不住冯家;二则是,
“刘颐他不是朕的儿子。”
刘颐确实不是朝文帝的亲子,他是冯皇后与那时太医院中的杨医官所生,他与青槐,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刘`明显也知道此事,只是低着头,不晓得脸上是怎样一副神情。刘颐的真实出身,恰恰也是他不能把皇位给刘颐的原因之一。
无论他如何不在意王位血统,但毕竟是刘家子孙。刘家的天下,不能变。
也因为这种种坚持与偏执,当年的事情早如同一团乱麻,理不干净了。之所以刘`不把这团乱麻告诉刘颐,是有一份原因在:他的母亲辜昭仪,死于刘颐最亲的太皇太后手中,而辜昭仪之死,也是刺激皇帝非杀冯皇后不可的因由。
其实皇帝本没有把事情牵扯到辜昭仪身上的意思。他本来想好要先杀掉刘颐,再把事情随意嫁祸在后宫某位妃子身上,谁知事与愿违,不仅人杀错了,祸端还引到了甘泉宫。即便这时,皇帝也在努力把辜氏从这事里剥干净,没想到尚未成功,便被太皇太后抢了先。
太皇太后的姊妹,是冯皇后的母亲,所以她一向与冯氏很亲近,如此自然也就很记恨抢皇后风头的辜氏。事情牵扯到辜氏身上不知是否是她一手策划,但很明显,她绝不会放掉这么个赶尽杀绝的好机会:她在皇帝有应对之策之前,就出手结果了辜氏性命。
被她派去干这事的,就是当年的王氏,今日的王皇后。事发那日,刘`用自己超凡的听力听到的,便是王皇后在甘泉宫仗势欺人的言语。
辜氏被杀,皇帝大怒。其实他对辜氏并无太多眷恋,之所以气急败坏到扛着太皇太后的暴怒,硬要杀冯后,是因为他喜欢的人、辜氏的弟弟、纪国的小王子纪昕因为姐姐被杀而痛哭流涕了。
而太皇太后杀辜氏的原因,也不只是看不惯她一人,更是厌恶皇帝痴迷她的胞弟纪昕。
朝国虽然以民风开放着称,但对于宠幸男子一事,还是觉得难登大雅之堂,玩弄也就罢了,若是真情实感,难免叫人笑掉大牙。而太皇太后却觉得,皇帝对那个名叫纪昕的男子越来越在意了,在意到不像是对待一个男宠的态度,倒像是对待自己的结发夫妻似得。
身为皇帝母亲,她自然不愿意让这种事情毁掉儿子名声,更要防着纪昕纪家的背景,便以帮皇帝摆平冯家为条件,换得皇帝暗中贬他出京。
当时正是冯家因为冯皇后一事闹得最凶的时候,皇帝无奈之下答应了这条件。但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派人严密保护着送往江南的纪昕,在出京不久,就被太皇太后的人杀了。
也自从那时起,皇帝与太皇太后,起了再也难以填平的嫌隙。
皇帝想到前尘往事,久压抑在心底的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宛如重新闪现在眼前,使他不由得泪湿眼眶。
刘`看着他这位人在壮年,头发却已经泛着银丝的父皇,心中不免怜悯。
皇帝恐怕还不知道,他心中记挂的那人,没有死于非命,而是从太皇太后派去的刺客手中逃出来了。
不只逃了出来。
刘`想起萧谨之给他讲的故事。
那人逃出来后,身上半分银钱也无,却偏偏在灰土布衣中依然掩饰不住那份极为姣好的相貌,不幸被一家倌馆的老板看中,强把他捉了去要他卖身。他自然顶死不从,那肥头大耳的老板却没有皇帝这般仁慈:皇帝对他虽然也是强迫,但是任由他如何不从也不舍得打他。这倌馆的老板却对他百端折磨,居然身体皮肉、除却脸皮之外,都被打的稀烂。
他再一次流落街头,只不过这次除了身无分文之外,还染了一身的病。
幸运的是,他这回遇到了一位命中的贵人――一个贫苦无子的番族妇人。更幸运的是,这妇人,就是当年西番王为王子时,在中原的妾室。
这番族妇人早年丧子,因此看到他的境遇心生怜悯,花光仅有的积蓄为他治病,无奈病入膏肓,即便得以保住命,从那时起也畏热畏冷,于纪昕而言,自己便如同废人一般了。
之后事情不必再提,西番王稳固位子后,派人来中原暗中寻访自己离去时怀有身孕的妻儿,纪昕便伪装面容、戴上那绘有烧伤痕迹的□□,作为那西番妇人的儿子,随她一同回了西番王宫。
自那时起,世上便无纪昕,留下的,是萧谨之。
“你想见他吗?”刘`问道,却又在后边加了一句,“无论你想不想见他,他今天都是要见定你了。”
皇帝听闻此言,先是一愣,接着突然明白过来,露出极其狂喜的表情。
“他还活着?!”
他撑着软榻使劲儿坐起来,伸手去探那从门外走进来的人,脸上表情几乎是痴迷一般的狂热,脸颊上染有病态的潮红。
“为何不活着?”从门外走进的萧谨之,话音极为冰冷,一两句话之间,皆是难以掩饰的恨意。“恩怨难消,死也怕不安心。”
“纪昕!”皇帝语气激动的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