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
屹立於北方的龙霜城,江湖人视为西北方的霸主,许多传说和头衔听起来威风,该缴的税还是得缴。养马、酿酒、收藏兵器、土地,各种名目的税都要在春、秋两季结算好,由当地官员查收。
当家方知柴米贵,这点严泓之亦不例外,只是底下的人各个能干,省去他不少心力,有的还携家带眷住城里,受龙霜城照顾,关系比城外的百姓更要紧密,俨如一个大家族。
其中亦有例外,白梧习的家人就在京师,但家人的事他不怎麽提,秋灿觉得白梧习特别古怪,好像没有思乡情怀这种东西存在,一般人离家就会思乡,白梧习只是成天督促城主和他这个二当家做事。
算总帐和纳税的事务总算耗了半个月撑过去,北方犹是春雨霏霏,风寒料峭,但秋灿穿的衣衫已经比严冬轻薄不少,活动起来较自在,就和白梧习两个到养马的草原。
龙霜城的马场并不在主城,而是往另一区移动,徒步约半天的路程就到,那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马儿在特地筑起的建物里,天气好的时候放出来奔跑、吃草,有专人照料,部分提供朝廷军用。
马场的人一见白梧习出现特别热情招呼,再见二当家又更高兴,拿了许多马乳酒同饮,照顾马儿的男子有两个擅於马术的女儿,她们听说秋灿会弹琵琶就拉着他玩,骑在马上弹琵琶逗他。
虽然都称作琵琶,但它的样貌和秋灿常抱的琵琶不太相同,他唱起中土的曲,少女们听不懂其中意思,却也开心的绕着秋灿玩。
「二当家,你真好,书读得多,什麽都懂。」绿衣少女拉秋灿手,边晃边讲话,秋灿另一手则是让粉衣少女占住。
秋灿失笑,他其实没读什麽书,就是杂学而已。
「二当家,教我弹新的曲吧。」
「我也要学。」
「这个嘛。」秋灿为难笑着。「我有点渴,我去找你们爹喝马乳酒。」
要是从前被可爱活泼的少女围绕,秋灿铁定乐歪,但不知怎的现在有点乏,看她们忽然像在看纯真无邪的小孩子,欣赏的眼光依旧,只是少了些什麽,他竟不会因为少女酥胸贴着他手臂就浮想联翩,反而想起严泓之那双粗壮有力的臂膀。
「我说你们,你们是怎麽看待城主的?」
秋灿不经意问起,两个少女眼睛闪亮,好像把城主当神一般,连提起严泓之都变得措词用心,他以她们的描述推测,她们应是不常接触到严泓之,话也没讲上几句,单凭人们口耳相传就把严泓之传成一个神奇人物,就差没有说城主会上天入地而已。
「那我呢?」问完严泓之,再来就是听听别人对严桦的想法。她们说严桦博学多闻,可惜二当家不能远赴外地,要不然考个状元回来就更是风光。
秋灿忍不住好笑,做官无论用什麽管道,靠的都是钱和人脉,实力只要别太差就好,并不保证有实力就能考中壮元,乡下姑娘就是天真。
白梧习试完马回来,秋灿清着嗓子和她们保持距离,回途是白梧习骑马让秋灿坐後头,白梧习问他:「二当家是否对那对姐妹有好感?」
「好感?」
「您与城主都该是娶妻的年纪了。考虑这些并不奇怪。」
「唔,不是,我没那意思,你别多想。我当她们是小妹妹,其实我中意年纪大一点的,至少要年满双十。」
一般人听见会笑话,但是白梧习不愧是训练有素,没什麽反应,还很平静的聊道:「有点年纪的反而难找。为什麽偏爱年纪大的?」
「这算年纪大?呃,因为不像孩子,比较成熟懂事,这麽讲是个理由吧。」
「年纪和成不成熟似乎无关。」
「那倒是。」
两人一时无话可聊,白梧习又唤道:「二当家。」
「什麽事?」
「以前您不怕摔马的,马场的事多由您负责。今日怎麽对马没太大兴趣?」
秋灿嘴角抽动,以前那个是严桦,现在他是冒牌的,真不忍回想自己和马的惨事,总之他对马这种生物敬而远之,硬要骑的话他宁可骑毛驴。
「我不太舒服。」
「我给您请大夫。」
「不、不用。没什麽必要,一点小病痛而已。」
白梧习应了声,试探道:「二当家您还记得那晚的事麽?」
「哪一晚?」
「您出事的那晚。」
秋灿尴尬的笑脸微僵,很快沉下脸盯着白梧习的後脑,用轻松的语气带过。
「我不记得了。至今都没什麽印象。」秋灿有种古怪的感觉,说不出哪里怪,但他就是不太喜欢白梧习提起这些事。或许是不想深入严桦的死,他既渴望真相,又矛盾逃避。
回主城时已近黄昏,红霞如焰,整片天空都像在燃烧,这样的景色很快就会消失,却没有一天会重覆,秋灿坐在马背上望之失神,觉得那就和自己所认知的恋情一样。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迷恋严泓之这个人,就像严桦无可救药喜欢严泓之一样,燃烧的恋心是否终有一天会烧尽,不得而知,但太过火的事都持续不久吧。
是夜,秋灿把书搁在架上,坐在窗台旁高起的坐台上,严桦生前喜欢阅读,也爱朗诵文章,这块小地方就是严桦特地让人构建的,架高的地面铺着t子,有个能拆解的书架,两侧有灯柱可以挂灯火,临着窗通风,累了还能看看外头天空。
在龙霜城的时候,秋灿试着体验严桦生前的生活,慢慢感受严桦的心境,虽然多是徒具形式,此刻也觉得自己变得文雅,面前这本内容艰涩的书彷佛都能读懂似的。
然而凝神浏览,秋灿只觉得头昏眼花,每句话里的字词都有典故,旁边都是严桦用蝇头小楷写的注解,书页留白的地方偶尔会出现一个小涂鸦,童年他们一块儿玩耍时,严桦老是爱在地上画的图,是一个圆圈,圆里有道弧分成两边,两边内部填满细碎的花草图样。
秋灿常陪他画,那时严桦还叫作秋桦,秋桦说:「这个没有弧的时候是太阳,有弧就是月亮。哥哥,你说天人在这上头看不看得见烟火这麽漂亮的东西?他们那里是不是可以常常放烟火?」
「天人懂法术,应该不难看见烟火。可是听说做烟火的东西有股怪味。」
「我觉得哥哥笑起来的时候,像烟火一样漂亮。」
秋灿听了不好意思,打了下秋桦的额头说:「笨蛋,我跟你不是长得一样麽。」
秋桦确实讨人喜欢,跟他这个做哥哥的不同,秋桦满口好话,嘴很甜,就算撒娇耍赖也不会太过份,反而让人更怜爱,有时他不禁认为自己获得的好处和好脸色,多半是沾了弟弟的光。
秋灿自幼就调皮捣蛋,他习惯背黑锅,就算拖秋桦下水,大人们也只会数落他的不是,他也气恼过秋桦,觉得别人为什麽不能公平看待他们。
後来他了解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公平,就连他也那麽的喜爱秋桦,即使是秋桦死去。
秋灿陷入追忆弟弟的思绪里,并没意识到自己落了一滴泪在书页上,陈旧的墨迹微微晕开。他同样没留意严泓之开门进来,只是木着一张脸对架上的书发愣,一副魂魄都被抽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