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蕊初(2)
第2章蕊初(2)
秦茜特别有人缘,不仅大人们喜欢她,小孩们也都爱和她玩。她是我们大院这边的孩子王,大家要想聚一块玩点什么,肯定都要先喊秦茜去。砍包、跳绳、踢毽、捉迷藏、踢锅、吃毛桃、丢手绢、一网不捞鱼、老鹰捉小鸡……她全部在行。那会儿我们跳皮筋前要分拨儿,先选出俩头儿来,然后泥锅泥碗你滚蛋或者手心手背来挑人,秦茜就永远是我们的头儿,她从小个高腿长,什么五钩五卷跳茅坑七颠颠都跳得特别好,只要和她一拨儿就能玩很长时间,不用被替换下去抻筋。所以大家都期待她能挑自己,眼巴巴地盯着她,被选上的欢欣鼓舞,没选上的沮丧万分。而秦茜特别仗义,因为我们俩是一个院的,所以她每次都会选我。
秦茜还有好多好多优点,但这些都不是最令我羡慕的地方,我最羡慕她的是,她和小船哥一边儿大,他们一起上学了。
9月1日开学那天,一早院子就热闹起来。大伙知道秦茜和何筱舟要上学了,都亲切地招呼着。只有东屋辛原哥他们家没有动静,自从辛伟哥出事,他们家就很少主动和院里的人搭话了,门总是关着,就连最热的三伏天,也很少打开透气。
秦茜上学的事都是姚阿姨一个人操持的。秦叔叔不在北京,因为超生了秦川,他和姚阿姨都没了工作。秦川不到一岁时,秦叔叔就去广东跟朋友一起下海了。他在那边进货,倒腾很多小玩意回来卖,什么力士香皂、电子表、大喇叭腿裤子、女士布拉吉,都是新鲜时髦的东西。姚阿姨在北京做裁缝,她手巧,冬夏衣服都能做,我有好几件小裙子都是她做的,她还用新棉花给我絮过整套的棉袄棉裤。
秦茜开学穿的那一身白底小红圆点的连衣裙就是姚阿姨做的,秦茜看起来就像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娃娃。小船哥那天也穿了新衣服背了新书包,两个人手拉手站在院里,一副又高兴又紧张的样子。
梳着羊角辫的我和淌着清鼻涕的秦川跟在大人后面傻乎乎地看着,直到把他们送出了院,刚刚消停点的时候,我才忽然醒过懵儿来:小船哥去上学,就不能每天陪我玩了呀!
于是我一把拉住着急上班的妈妈,声音洪亮地嚷:“我也要上学!”我妈不耐烦地说:“你还不到岁数呢!等着明年和秦川一起上吧!”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的神秘强大,我再怎么努着劲儿往前追,一年就是一年,是永远也赶不上小船哥的。我垂头丧气地回过头,看着正蹲在地上揪猫尾巴的秦川,更加觉得悲从中来,“哇”一声大哭起来。
6
小船哥他们上的小学就在我们灯花胡同里,叫灯花小学。我爸爸和秦叔叔就是在那儿上的小学,不只他们,灯花胡同里只要念过书的,几乎都是灯花小学的校友。传达室里的王阿姨从我爸上学那会儿就在那看门了,我爸管她叫王阿姨,等我上学的时候,还管她叫王阿姨。
最早灯花小学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解放后房子被收归国有,就改成了小学,教室就是原先供牌位的几间青砖大瓦房,那里还有闹鬼的传说。后来学生越来越多,青砖瓦房拆了,在原地盖了三层小楼,因此小船哥和秦茜晚上了一年学。灯花小学是我们胡同里的最高点,大家都以此为地标,给人指路的时候说“还没到小学呢!”或者“过了小学往前走就是!”
不过现在有几十年历史的灯花小学已经不存在了,因为00后的孩子比我们80后少多了,所以小学招不到学生,就并入了附近著名的中学。和大多数北京人一样,我小学的母校消失了。
小船哥和秦茜站在灯花小学最高的三层平台上集合,我和秦川一人搬了把小板凳,和不上学的孩子们一起坐在院门口看。从这里能看到小学楼顶围着的那圈尖尖的铁栅栏,可无论我怎么使劲伸长脖子、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平台上的人影,只能听见大喇叭广播里变了调的声音。
正在我左顾右盼分外着急的时候,秦川突然站起来:“我看见我姐了!”“哪儿?哪儿?”孩子们都围向他。“就在楼顶上呀!我姐站第三排!”秦川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大家挤作一团,有的说看见了,有的说没有。我站在秦川身后,根本就看不见什么第三排,他肯定是为了显摆撒了谎,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气不过:“根本就没有!”秦川回头,瞪着我:“有!就你这个小不点儿看不见!”我小时候又瘦又小,秦川总叫我小不点儿,周围人哄笑起来,我气得脸通红:“你撒谎!尿床鬼!”
大伙笑得更厉害了,秦川爱尿床,昨晚他尿湿的褥子还在院里晾着呢!“小不点!”秦川怒吼。
“尿床鬼!”我毫不示弱。“小不点!”
“尿床鬼!”
“小不点!”
“秦始皇!”我终于使出撒手锏,这是秦川的死穴,果然他不再吭声,可就在我朝他做鬼脸的时候,他直接出手,把我打了……
7
由于秦川的存在,我对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的词从来没有过美好的感觉。长大后,当秦川以一副完全可以遮蔽他幼时罪恶的面孔出现时,我的很多朋友都会叫着说:“真好啊!你们一起长大!多浪漫啊!”每每这时,我都望天不语,欲哭无泪。
浪漫?被揍得灰头土脸浪漫吗?被追着满胡同跑浪漫吗?被抢走冰棍浪漫吗?
被弄坏洋娃娃浪漫吗?被揪散小辫儿浪漫吗?被抢走好不容易从沙堆里挖出的胶泥浪漫吗?被推一个大马趴摔掉一颗门牙浪漫吗?被从小到大各种欺负浪漫吗?
秦川是我们这片儿的小霸王,他就是西游记里的黄风怪,是哆啦a梦里的大胖,是刺猬索尼克里的蛋头博士,是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格德米斯,是七龙珠里的魔人布欧,是蓝精灵里的格格巫,是圣斗士星矢里雅典娜的敌人们,是我能想到所有坏蛋的集合,是我成长中最大的烦恼,是我一直想代表月亮消灭掉的人……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我曾经还管他叫过川子哥,从我会说话开始,到我不再大舌头为止。在我心里,只有小船哥那样的男孩才算是哥,秦川如果是哥,那哥就真的是传说了。这肯定是我们胡同里的小孩的共识,因为大家基本都被秦川欺负过。家长带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上秦川家兴师问罪,姚阿姨使劲给人家赔不是,送吃送喝地把人哄走,是我们院的必演剧目,隔三岔五就会repeat一遍。我也向我爸我妈告过秦川的状,可因为是天天见的邻居,抹不开情面,我爸觉得又是孩子闹着玩的事,没必要上门说去。我妈干脆将之上升为阶级矛盾,狠狠地叮嘱我,说秦川他们一家子都是不读书、不好好学习的人,让我少跟秦川玩。
可我倒没觉得秦川家不好,除了秦川,他们家每一个人我都喜欢。秦奶奶热心肠,下水道不通啦、水龙头坏啦、房上油毡漏雨啦……院里的事都靠她张罗。秦叔叔每回从广东回来都给我带有趣的小玩意,姚阿姨总给我好吃的,给秦川、秦茜买冰棍时,肯定少不了给我也买一根。所以我也不长记性,头天刚被秦川推水坑里沾一裤腿泥哭着回家,第二天他跑到我家窗根下喊:“乔乔,出来玩!”我就又应声而出了。
那是一宿觉就能解决恩怨的年纪,不像长大后,爱呀恨呀,要用一辈子来消化。
所以虽然我无比地讨厌秦川,但是和他一起上学那天,我还是挺高兴的。我们俩是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老师、同学、桌椅板凳、黑板、国旗、课程表,刚进学校什么都新鲜。可这些都不是我最大的兴趣,我来上学是为了能见到小船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