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战国Ⅳ·嬴政篇》(6)
规矩
李斯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朝食的时间,快要到巳初初刻(作者注1)。毛遂一早就进宫去了,临走时特意吩咐夫人给李斯留了早饭。侍女们听见客房中有了动静,禀报一声之后便端着盥洗的用具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将李斯围起来服饰他更衣。李斯颇为窘迫,匆匆梳洗一番后,像一只被牵着绳索的羊,顺从地跟着侍女来到食室。 上卿府的朝食比起寒酸的学宫下寮自然是天壤之别。然而李斯似乎并没有多少心思在眼前的美食上。他扫了一眼食桌上的大盘小碟,最后拿起一个饭团吃了起来。
他不想在吃饭上浪费太多时间,因为按照计划,他下午就要返回齐国。依照毛遂的性子,一定会强留他在邯郸住上好一阵子,其间免不了劝他在赵国出仕的老话题。多年前,他离开家乡上蔡前往稷下求学,正是为了改变所处。“人之贤不肖在于所处。”同样都是老鼠,与其做厕鼠,不如做仓中之鼠。
如今李斯“欲做仓中之鼠”的心愿并没有变,只是与多年前相比,他所追求的的不再仅仅是一座粮仓。刚刚从秽处跑出来的老鼠,若是眼前出现一座粮仓,必定是欣喜若狂,满心满眼里觉得那便是世间最好的了。其实它再多观察一阵,会发现这世间的粮仓何止一座。
李斯自己曾做过官仓的小吏。粮仓好不好,不光是看粮仓本身,还要看管理这座粮仓的人是否称职。若拥有管理权的上位者不称职,再大的粮仓也会破败耗空。
所以说,他现在考虑的不是厕鼠到仓鼠的转变,而是与其呆在终将破败耗空的粮仓中,不如一早就选择最有可能“做大”的那座粮仓。
“人之贤不肖在于所处。”经历了长平之战和邯郸之战的李斯,在这句话之后又加上了一句话,“其所处,需要体会、衡量与比较。”
没有比亲自参与更深的体会。若是以前还抱有幻想,那么现在则是理智的清醒。李斯很清楚,“赵”这座粮仓的管理者不具备“做大”的才能。即使拼尽全力亦不过勉强维持下去……
充其量,那位踩在云上的人不过是一位庸主罢了。而这世上,庸主总是层出不穷的。
李斯吃完第二个饭团之后,托一位侍女向毛夫人转达谢意。接着,他回房将墨家手弩放入佩囊中,独自出了门。毛宅离安平里的东门比较近,按照昨夜毛遂给的地址,出里门之后朝城南的方向步行四里应该就到了。李斯一边在脑子里画着方位一边走下高高的台阶。
前方不远处有一条岔路拐进纵巷,李斯在经过巷口时突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袖子。紧接着,巷子里传来混杂着兴奋与喜悦的呼唤:
“先生!”
李斯的身体不由地僵了一下。那声音虽然稚嫩,却含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天生霸气,仿佛坐等鸟雀落入陷阱的猎手。
他侧目看向巷子里的阴影。果不其然……
“公子为何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在明知故问。
赵政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目,右手拽着李斯的袖子,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昨日在这里遇到先生,故一早便来相同的地方等候。还请先生教我掌握‘天子之剑’的方法!”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下并没有答应要做公子的老师。”
李斯试图拉出自己的袖子,意外发现眼前的秦国小公子有着非同一般的执拗和蛮力。他试了两次之后就放弃了,毕竟他出师儒门,不便与一个小孩当街拉拉扯扯。
“不过是昨日没有答应罢了。先生终究会成为政的老师。”赵政仰头直视李斯,语气笃定,似乎他所说的已经是既定事实。
“公子如此自信?”
“不是自信,是掌握天子之剑的人该有的气度。我想要的,终究会是我的。”他眼神灼灼,一瞬间散发的气度令李斯想起某个人——那个在野王邑的行营中俯视天下的雄主。
呵,不愧是赢稷的曾孙。
李斯微微勾起唇角,状似关切地问道:
“令堂今日还让公子出门?”
这句话似乎成功戳到了赵政的痛脚,刚才的气势顿时灭了半截。他偏过视线,抿紧了嘴唇。今晨他听到马车的声音,知道是母亲出去了。于是他放心大胆地在朝食之后诈称腹痛难忍,骗得涟香开了柴房的门,然后一鼓作气地逃入后院翻墙而出。料想今日回去,等着他的就不是关柴房那么简单的惩罚了。
“这事不劳先生操心。”过了一会儿,他生硬地挤出一句话。
李斯就着被拽住的袖子蹲下身,使自己的视线略低于对方。
“昨日那些人没得手,说不定今日还会来。”
赵政挑了挑眉,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说过要来找先生,便绝不食言。那些人不值一提!”
李斯的唇角保持着微小的弧度,然而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对赵政的话也保持着不置可否的态度。他注视赵政的眸子看似清浅,实际上是无底的深渊。没有人能看清他温和表象下的真实想法。
赵政在对方古井无波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不确定,这令他不悦。他的眼角微微吊起,腮帮子鼓了起来。
“先生怕我给你带来麻烦?”顿了一下,他挑衅般地说道,“先生身上不是还有那把厉害的手弩吗?”
“啊,是的。”李斯直截了当的回复显然出乎赵政的意料,五官精致的面孔顿时露出了愕然的神情。他不确定对方口中的“是的”是在肯定他是个麻烦还是肯定那把厉害的手弩。此时,他不过是一位八九岁的孩童,还不像未来的他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威压由内而发。邯郸城中的困龙,远未掌握在他人面前隐藏真实情绪的方法。
李斯把孩子的反应全看在眼里,两潭静水终于有了细小的波澜,泛上浅浅的笑意。他抬起那只被抓着的袖子,视线落到赵政的手上。
“在下正好要将那把厉害的手弩还给它的主人。所以,先让在下把这件事完成之后再来说公子的事。”
他再度看向赵政,并晃了晃自己沉重的手臂。赵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终于松开了手。
李斯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和赵政站在狭窄的纵巷内,里道上不时有行人经过,好在没人拐进这条巷子里。
“公子身份特殊,请暂时允许在下直呼公子之名。”他欠身朝赵政一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赵政亦展袖回以一揖,语气回复了最初的恭敬。
“无妨。政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楚国人,李斯。”
赵政记住了这个名字。此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将陪伴他走过三十余年,直到人生的终点。至于那些前所未有的伟大功业,则伴随着君臣二人的名字永远留在史书中了。
李斯原本以为可以暂时将赵政支走,不想对方竟一路跟着他到了杨氏工坊。嗯,准确地说,是他跟着赵政到了杨氏工坊。
邯郸!他对邯郸不熟!
追根到底,这要怪毛遂没有给他一张准确的地图。邯郸之战时,他虽然在城内呆了较长时间,可那时全城处于军事管制中,他的活动范围有限。之后两次到邯郸,皆是祝贺毛遂弄璋之喜,仅作二三日短暂停留。
想到这里,李斯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扫了一眼走在前面几步远的赵政。对方今日并没有垂髫,头发简单地用绛色绸带束了,松散地披在身后。稍微有些翘的发梢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着。李斯注意到他的头发里夹着一小根干草,这令他确信对方昨夜被母亲关进了柴房。一想到关于那位美妇人的种种传闻,他内心就会冒出无数个堪称“无礼”的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