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独辟蹊径
沙行在江北大营里做第一分营的主帅已经有十个年头,年事已高,算是江北大营里资历最老的人。正值皇权与兵权敏感的交界点上,樗里昊遇刺身死,他面上不显山不漏水,内心其实极度不宁静,论资历没有人能比得过他的,论功劳也是自己排第一,怎么都应该轮到自己做将军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那小皇帝却从不知哪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给江北大营硬是安插了一个天外飞来的小将军。他心里不服气,纠合九个营的主帅,用一种冷战的方式传达了自己拒不合作的态度。
卧病在床是假,存心以此种方式逼皇上收回成命是真。
他没料到这小将军会以这种方式逼他们前来进见,眼下的场景有些搞笑了。那抄着手靠在书案前的小将军看年纪也就二十上下,比跪在地上的几位主帅年纪都要小,他心里直冷笑:小皇帝真以为带兵打仗是个人就能胜任的么?不吃几场败仗,不在边关多吃几年沙子与风霜,不在兵营里多历练几年,如何能挑得起将军的胆子?
沙行带着一肚皮子的不屑与不服前来,被这小将军爱搭不理的态度刺激到了。他瞥了眼天女散花一般乱在地上的纸张,有心要这小将军知道何谓“姜还是老的辣”,但却十分惊讶的发现,那些纸上绘出来的山川图十分精确得标出了江北大营东南西北所有险要地势,比此前军营里一贯使用的图要准确得多,而这一打眼儿扫过去,别说挑出错来,就是跟一张原图对照,他都不一定能指出错误的地方。
要人临时绘出一张图简单,这些地盘他少说也巡过上百遍,要人挑出错误来却显然不那么简单了。
沙行眼风四周扫了扫,发现其余几位主帅跟他一样,手里捏着边防图,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那小将军则还是面无表情的靠在一旁,眼皮下垂,一只手抱在另一只胳膊上,指尖十分有节奏的一下一下点了起来。
眼看书案上那炷香都已经烧完一半。
柳长洲十分善解人意的提醒了一声:“半柱香了,怎么?是光线不太亮,还是跪的时间够久跪的脑子不转了?要本帅延长时间么?”“本帅”两个字轻飘飘的划过,却带着十万分的不容人置疑的掷地有声。
沙行冷笑,将小将军这一系列行为定义为“纸上谈兵”,他对这种“纸上谈兵”的行径根本不屑。
在最后一刻来临前,九员副将里只有一个人圈出了错误的地方,那人是九营的主帅韩晓。沙行仿佛知道了小将军此一举的目的――柳长洲换了种方式,将下马威给他们原样送了回来,还借此机会瓦解了营与营之间的相互缔结。
他平时与韩晓往来不多,只知道这人有些溜须拍马、投人所好的倾向。除了这个九帅,营里别的主帅都是从基层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位置,九帅则和这个小将军一样,是空降来的。
并且,他还真不信这个连将军印都没握过几次的小白脸真有那么大的胆子,将一帮年事已高的参将都按在地上揍一顿,果真犯了众怒,那无异于挖坑自己往里跳,与江北大营诸位功臣关系闹僵,这将军的位子恐怕也做到头了。
柳长洲淡淡得扫了一眼,回身从笔架上取下毛笔蘸了一旁的朱砂,一撩衣摆豪不讲究的半蹲了下来,一丝不苟的开始圈另八张图上的错误,还是先前那样波澜不惊的语气:“沙行老前辈,你在想什么?这一炷香的时间给了你,是要你纠错,不是要你察言观色。你在想‘纸上谈兵’是不是?在想晚辈这么做有什么目的是不是?在想这小子何德何能是不是?”
沙行不说话,算是一种默认。
柳长洲直起身来,将那几张纸在桌子上一字铺开,指尖点了两下:“诸位老前辈起来吧。”
沙行直起身来,离得老远去看那几张纸,心里一惊――那几张山川图上各有各的错处,尽是一些存在感不强烈但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则后果不堪设想的大错。即使樗里老将军在,也不一定能把这几处错全都指出来。
江北大营的巡防一直是九大分营彼此轮流进行,说实话,他亲自巡防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平时全仗着一张旧的北防图,久而久之,竟都有些忘记了。再看韩晓圈出来的那张,是大庆与北狄之间的寒石山的边界一处风烟鸟道,十分不起眼。沙行一边不得不对柳长洲另眼相看,一边在心里直打鼓:韩晓来的年头不多,如何得知的这么详细的?
随后他听见小将军这么说道:“敢问有几位老前辈将山川图牢记于心了?是不是被边防长年无战事的情况惯得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是不是认为自己功劳大过天了?后半生就能依靠那些功劳横行了?”
“来人!拖下去,除了九帅,其余人杖责一百!”
沙行大吃一惊,老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道:“黄毛小子,你竟敢!”
柳长洲屈起指节在桌子上敲了两下,一字一顿道:“军中无戏言,老前辈在军营里这么些年,连这点儿道理都想不明白?”
军营里的人都有一种血性与硬气,他们不服打更打不服,他们只服本事。
柳长洲长眉一挑,临时改变主意道:“通知下去,今晚子夜时分在操练场上集合,少一个人不到,那就休怪本帅不留情面了。”
待几位主帅离开后,柳长洲叫来传令兵做了一番交代,翻出旧的山川图与自己绘的新图做比较,不走心的两厢对比。他方才表面上镇定自若,能耐的似乎能上天,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有几分不确定――营与营之间最忌拉帮结派,潜在的矛盾不能算小,倘若真的被激化,一切能不能按照他的计划来进行还未可知。
有些怒气稍加诱导,可以转为士气,但有些不恰当的试探可能会起到一种火上浇油的效果。都是热血男儿,他希望他手下的士兵都是一干能将热血抛洒向外的汉子,而不是一群在日复一日冗长枯燥的守边生涯里消磨掉所有勇气的匹夫。
眼下年关将至,他还一厢情愿的以为总可以过个圆满的除夕,结果现在,他只身一人坐在将军帐里。他静静的等着子夜时分的到来,十分无聊的想:秉笔什么时候能处理好交接任务?杜蘅那娘炮能忍得了边关清苦么?长[的反射弧进行到哪里了?陆含章那老狐狸眼下在做什么?
他十分随意的取过方才韩晓圈出来的那张图,突然眉头一皱――韩晓圈出来的那条鸟道在原先的旧图上根本就没有。
这个小细节叫他心里涌上来一股怪异感。
从方才那几个人的一举一动来看,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这九个人里头,说话最有分量的一定是沙行。韩晓这一举动无疑破坏了九个人之间的某种缔结,九帅……是蠢,还是单纯的耿直不阿?还是拉拢上司?既然耿直不阿,又怎么会在一开始就被沙行拉入冷战阵营?
有意思。
不多时,帐外的风声逐渐大了起来,用鬼哭狼嚎来形容,简直再贴切不过。
子夜时分悄悄来临,明月高悬,空中却在飘落雪花。在正北方向,寒石山与天际接壤的地方有一重由红渐渐变白的天光,虚虚一圈拢着寒石山的峰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