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59
第59章59
萧元嘉在江夏城外已经体验过一次近乡情怯,可是那不过是荆州边境，也不过是她的师傅曾经驻守过的地方。
这里，却是她真真切切地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她不仅在这里生活了七年,她曾经立誓守护这里的人，她在这里曾经是希望的堡垒和反抗的标志,她的全部人生也曾经围绕着这个地方。
直到她离开了江陵。
无论是自愿也好，形势所致也好,受父母舅舅、朝野舆论所胁也好，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她没有像父亲一样与这座誓死守护的城市和奉献一生的国家共存亡,没有与曾经的战友、曾经的子民一起留到最后一刻，在他们为生命、为大义而作出绝地奋斗的时候，她在高床软枕上自我隔绝、自哀自怜。
在她为失去了自己人生的意义而一蹶不振时,有多少留下来的人是真正的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而这一天，她站在曾经的死敌一方，以外来人的姿态重新回到这里。
一个曾经的标志,一只代表侵略者怀柔的吉祥物,是应该以怎样的态度站在她没有与之并肩作战的同袍跟前,又应该以怎样的目光看待她为之付出不够的这座城池。
“四年前没能留下来，不是你的错。”
柴奉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高耸的城墙,他便好像已经知道她心中在踌躇什么。
“你回来就已经很好了。”
“没有人会怪你离开，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的声音一如从前的清澈和纯净，仿佛不带一丝情\欲也没有被这些年来的位高权重所染上污垢。
用温润而坚定的声音，不是以卑微仰望的角度，而是以一个平等的身份去告诉她,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一句“我们”,说的既是江陵城里的人，也是曾经被她丢弃的自己。他曾经把被她遗弃之后的自己最肮脏丑陋的一面挖开、暴露在她的面前,让她感到愧疚、自责，再用这些难受的感觉得到他想要的怜爱和喜欢。
而萧元嘉是怎么做的？她用自己的方式抚平了他的伤口，用有限的爱意去填饱他没有安全感的无底深洞。
他相信，江陵城里她的旧部和子民，也终会一样。所以她需要与之和解的，不是这座城池，也不是城池里的江陵旧人，而是她自己。
萧元嘉看着城墙上黑压压的人头，当中一人引颈张望，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
那人的身形，也是熟悉得很。
－－薛道明是她视如兄长的人，而且他们半年前才见过一面，他的身形，她又怎会不熟悉？
萧元嘉走近城门时，薛道明已经远远的从城墙上看见，三步并两步的走下城楼，几乎便要倒履相迎的样子。
“荆王殿下。”他先是规规矩矩的向柴奉征行了一礼，然后走到萧元嘉身前，单膝下跪。“荆州长史、江陵太守薛道明，见过萧将军。”
萧元嘉记得，在去岁冬狩的时候，他们也是在柴奉征的安排之下，在他的营帐相见。
那时他也是扑通一声的跪倒在地，脸上激动、感慨、悲戚之情一言难尽。
如今，他的脸上表情却只有纯粹的喜悦，夹杂着似乎在尝试掩盖的、隐隐的兴奋。
他似乎等待这个以官位相称、下级对上级正式见礼的机会，已经等了很久。
萧元嘉跳下马来，双手把有如兄长的男人扶起。
“建康一别，道明近来如何？”
“谢将军挂念，道明和荆州军一切安好。”薛道明嘴角笑容灿烂，眼底却仿佛别有深意。“属下记得离开建康的时候还对将军说过，有机会的话要来江陵看看－－没想到，机会这就来了。”
萧元嘉定定的注视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眸中深意。
薛道明不慌不忙，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任她打量自己。
萧元嘉没有接过他的话题，恍若不经意的提起：“荆王派荆州军出征陇西的事，我在建康早有耳闻。”
“将军恕罪，属下不是有意隐瞒将军，只是殿下……”薛道明说着，眼角有意瞄了她身后半步的男子一眼。
萧元嘉摆摆手，打断了他。“无妨。”
“我当时不在其位，自然不谋其政。”
“况且荆州军本来就是荆王麾下，我又怎敢过问。”
她感觉到身后的柴奉征轻轻拉了她的衣角一下，瓮声瓮气的呢喃：“主人……”
他恃着两人的距离最近，包括薛道明在内的其余人等都听不见，挂着一张威严的脸低声下气地说着可怜兮兮的撒娇话。
萧元嘉不得不承认，对于他这些小伎俩，自己其实还是受用的。
她安抚似的在袖子下拍拍他的手背，嘴上话锋一转。
“我只想知道陇西一役之后，荆州军的近况如何。”
薛道明似乎对两位荆州之主和军队顶头上司之间的小动作一无所知，徐徐答道：“陇西一役中荆州军没有折损一兵一卒，李阀的残兵已经归到我们旗下，而属下也已派人接管李阀从前控制的地方。”
萧元嘉想了想：“所以现在荆州军的势力范围，已经不止荆州三十郡了么？”
“正是。”薛道明忙不吝的点头，眼角的余光往柴奉征的方向一瞥，带着奉承意味的一笑：“当然，这也要归功于荆王殿下的大胆果决和运筹帷幄，而陇西的地盘也自然是属于殿下的。”
萧元嘉看着他，在身后的柴奉征看不见的脸上勾起了一抹微带嘲讽的微微一笑。
薛道明不动声色，依旧恭谨的问：“殿下和将军可要到军营检阅？”
萧元嘉知道这位名义上荆州藩国的主人就算在外人面前也还是跟在她身后的小家奴，也大方的没有推搪，代他下了决定：“我们还是先进城稍息。”
“然后去拜祭父亲。”
薛道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仿佛要传达一些什么讯息。
他却很快便低头领命，转身领着一众亲兵，簇拥着两位头头走进江陵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