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戏隅(四)
晏子鱼又饮了一盏,其实她的酒量并不好,为什么要饮酒,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心底需要暖一暖,缓一缓……
她并非一个依凭感情做事的人,神武政变,垣市避祸,她都未曾流泪,如今看了短短无力的两个字,多年的心涩那样自然地倾泻而去,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
指腹慢慢抹去了眼泪,她仰了仰头,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了,就爱回忆,可一回忆,垣市就会在记忆中离得她更远,更远……
纵使晏子鱼生在一代名臣晏闻山膝下,她一介女儿身,仍旧只有姓无名。晏闻山对她是有几分心,但却从未想过予她名,晏家皆以晏伊唤她。
她守了垣市一月,垣市昏昏沉沉,醒来时,便抓着她的手不放。她觉得垣市手上有些力气,人定然好了很多,遂放下心,头一歪,搁在榻上就睡。一连睡了三日不够,之后几日,随垣市去园中接地气时,也时常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
这一日,垣市脸色沉沉地回了殿,也不知自何处置了气,闷声闷气地赖在榻上不说话。
自打垣市醒来,晏子鱼不知她如何打算,没有放自己回掖庭不说,夜中更需自己陪侍方能睡下,不过也好,垣祯再好,也及不上垣市背后的权势更甚。
晏子鱼凑过去,还未开口,垣市已牵了她的手就走。
“随我出去走走。”
“我会半路睡着,不多带几个人?”
垣市自来安静好学,脾性端庄,今日少见的不容人抗拒,让晏子鱼心底慌了一下,方知自己瞅上的这个靠山,原来比垣祯要难对付。
她思来想去地想怎么讨好这个摸不准脾气的新靠山,全然没注意到何时被垣市放开了手,倦乏感袭来,昏头昏脑地便不知跌在何处给睡上了。
再醒来时,日头昏黄,她眯了眯眼,迎着半挂的残阳去看,眼前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鱼池塘子,莲叶田田,堆在某个角落挤簇生长,冒出头的几朵殷艳,瓣儿都不全,一半好,一半坏,盛着余辉的彤彤昏黄,朦朦胧胧的尽是不醒之感。
晏子鱼懒了一口心气儿,双手倒撑着座儿扶正身子,歪头抵在肩上,左腿搁在右腿膝上,足尖儿一点一点地晃悠,斜着角度一层层地瞥过眼前的重重宫阙,想着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逃出这鬼地方,才能得到自由?
这一想,便清醒意识到自己是跟垣市出来的,垣市呢?她正想四处找,却被一句温软的轻声阻止了。
“别动。”
垣市不惯和她说话,少有的几句言辞也自来冷清简单,无非是命令或嘱咐,好似自动无视了她对她的亲近示好。
这一句温软轻声从未有过,晏子鱼知道一定是在某处有了变化,才会让垣市变了一点儿惯常的模样,她猜不透,也想不明,但隐约觉得和今天发生的的一切有关。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怔怔地望着鱼塘的角落,一面是用心思忖,一面,则是听垣市的话,当真不敢动。
好在角落里并非无趣,戏鱼连连,红白交颈,晏子鱼一时走了神,想着自己若是那鱼,或许,会活得更自由一些。
日头沉下去的时候,晏子鱼又差点儿睡着,肩头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她回过头,只见垣市递了一张画卷来,人别着脸,似是不敢看她一般地躲藏着。
“才画的,还未裱,也用不着裱,你自个儿收着就好。”
垣市喜画,用心也巧,笔法不同旁人,能得她一画,任谁都要庆幸,不过,那个时候的晏子鱼是不知道的。
她怔然一愣,接过来就想打开,垣市立时弯身越过栏杆压住画卷儿的另一边,急道,“现在不许看!今日你回掖庭,回了掖庭再看!”
晏子鱼本坐在亭子外面的长栏上,矮着亭内几分,垣市这样挂着亭上栏杆凑下来压着,不知是急还是太急,一时几乎压了半个身子下来。血脉当时逆行,细嫩的小脸一下子窜了血红,天边的残红合着夜幕喑蓝映来,那张脸,忽地就格外深刻了。
晏子鱼僵住,眼前放大的都是垣市还未长开的眼眉,后面宫人看情况不对,生怕垣市掉下去,立时抱了她回去,两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垣市由着宫人理了衣襟径自离去,晏子鱼才敢站起,顺着路往掖庭走,一抬头,便被眼前宫人正收拾的案桌给空了空神。
她低头,望着手中的画卷,慢慢地展了开。
原是一幅斜卧图,图中的女子一身蓝衣,虽不是自己身上的浅白,晏子鱼却明白垣市看人更深,竟是连合适自己的颜色都给画了出来。
远处的宫阙层层叠来,半掩半失,一路而至浅塘,巧笔勾勒出角落的几支青叶红莲,唯独到了斜卧亭下长栏的女子处,一笔一描都显浓墨。
女子斜身小卧,一片姿态慵懒,肩头遮了眼眉以下,让人全然为那一双轻敛的眼吸引了所有心神。初见时,是沉睡,复见时,则浅睡,一笔两意,垣市的画工,足够见巧。
晏子鱼彻底呆住,她慢慢收起画卷,立在案桌空荡之地,缓缓转身,看往了亭下自己曾横卧的地方。
晏子鱼回到掖庭,就被晏闻山拎着在晏几声的牌位前跪下了,画卷藏不住,被晏闻山捡起一看,霎时气得眼睛都红了!
“孽障,孽障!”
晏闻山一边撕碎了画,一边冲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上拿着沁过水的布条拧成的鞭,一鞭子打在了晏子鱼的背上!
“谁让你去照顾垣市的!你要去,你问过我没有!你当我是死了么,死了么!”晏闻山气不可及,晏子鱼却不明自己怎么就错了。
“祖父,垣市为救子叔染病,并且救下我们晏家一家,我去照顾她,难道不应该?”晏子鱼被一鞭子打得扑在了地上,咬牙忍痛道,“恩欠两清的道理都是您教我的,论错,岂非您有错在先!”
“你还敢诡辩!”
晏闻山周身发抖,一连甩了三鞭过去。晏子鱼不过九岁,心性再是坚韧,也抵不住这湿沉的布鞭力道,惨呼充斥了整个掖庭,让一群妇孺都堆过来围观,却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心软的,也只能是自个儿默默流泪罢了。
晏子鱼疼得眼前阵阵发黑,不仅是背上几乎被打断了的疼,更因垣市的画被撕碎的疼,再有的,却是对晏闻山的不忿。
“祖父,是人则知事,知恩,知情,我受您教导,不曾屈辱这几个字。您知事,不忿皓皇及柳州王女之合,您知恩,则不降晋!可您,知情么?可知柳州王女对您的尊敬之情,元帝对您的容忍之情,垣市长公主救下晏家一家的情分!”
晏闻山一愣,似是没有想到晏子鱼会如此胆大妄言,几鞭子下去,怒斥道,“什么是事?忠君护国为事!什么是恩,识人辩任是恩!晏家养你教你生你!予你晏家之姓,要你尊的是晏家之骨,这就是你生为晏家人被赐予的天大之情!”
晏闻山似是挥不动鞭子了,一甩手,瞪着晏子鱼道,“天地阴阳之合,她们两个女子算什么!万物以阳,晋也以阳,垣市一介女子,怎敢为帝!垣容容我,垣祁容我,难道不是因我晏家一门自夏而起的风骨?要我承认女子称帝,无疑是扒了我的骨头,我拿什么立于天地之间,他们!又凭什么敬我容我!”
“垣市救子叔,那是垣祯去求的!顶天立地的男儿去求女人,你还看不出垣祯对你的情意?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知情!”
晏闻山越说越急,面目扭曲而狰狞,走来走去的像是一头狂躁的野兽,“这幅画,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你和她,你和她搅在了一起,搅在了一起……我打死你,打死你!”
他慌慌地去捡鞭子,刚捡起来要打,人忽地面色一白,捂着心头倒了下去,一群妇人慌忙扶住了他,哀哀戚戚地哭成了一团,晏子鱼勉强撑起来,孱弱道,“让人去找垣祯。”
有人跑了出去,剩下的,全在慌慌乱乱地咋呼,晏子鱼浑然不觉,一点儿一点儿的把撕碎的画揽起来,兜进怀里,跌跌撞撞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