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灵堂里有五个活人,除了事件的讲述者,吴邪、张起灵、张海客、王盟都站着,站在古桐花的灵堂里,默默听着遥远的回忆。
“那时是民国初年,我只有十八岁,我跟我的好兄弟一起去山西下斗,盗一座西汉古墓。”疤痕张家人看了张起灵一眼,“你的父亲,我的好兄弟。”
张起灵身子一滞,往前走了一步,活到现在,终于有人提起父亲的事,他那神秘的父亲,从未见过的父亲。
“他比我小一岁,长得比我高,虽然我不愿承认,可他比我更受姑娘欢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不甘心的。我们十五岁放野,正式入族谱,三年之后连续倒了几个大斗,在族中也算小有名气。”
“那是当然的,看张副团座的相貌,就可以想象他爹也是极品美男子,虎父无犬子嘛。”胖大王忽然插了句嘴。
疤痕张家人一笑,倒是默认了。
“他是炙手可热呀。我们在山西倒斗出来后,去县城住店,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娃想盗我们的明器,被他一顿教训,还剪了辫子放进包袱,说作为偷东西的惩罚。那两根油亮的大辫子啊,剪了真可惜。”
疤痕张家人看着吴邪,胖大王看着吴邪,王盟、张海客也看着吴邪,好像大伙儿都猜出了女娃的身份。
疤痕张家人点点头,仿佛忆起什么很高兴的事情,微笑着道:“没错,就是桐花,十五、六岁水灵灵的大姑娘。我知道我兄弟当时也是看别人漂亮,起了逗弄之心,不过行为过分了些,偏剪了姑娘家最宝贝的头发。”
胖大王说:“可恨,剪辫子真可恨,还不如剪衣服。”没人应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疤痕张家人身上。
“剪了辫子,却连起一条红线,红线这头不在我身上……”疤痕张家人突然叹了口气,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也不在我兄弟身上。桐花一直跟着我们,想要回自己的辫子,我兄弟说,要什么要,都剪了。桐花瞪着他,眼睛红红的,像似从未受过这种气,其实凭她的身手,确实江湖上没多少人能怎么着她,可她碰到的是我们,我们张家人。”
张家人是不合常理的存在,这点已经毋庸置疑。
“那会儿,桐花跟着我们,从山西一直跟到东北,我就跟我兄弟商量,说你要不把辫子还她吧,你要姑娘的辫子做什么?我兄弟说,卿本佳人,奈何为贼?敢偷到我头上来,我就要教训她。再说了,这两根辫子又长又亮,可以卖钱贴补路费。桐花当时在我们头顶的树杈上坐着呢,我兄弟知道她在,故意气她的。果然,她生气了,敏捷的跳下来,轻盈得像一只燕子。她说,什么卿本佳人奈何为贼?我凭手艺吃饭,盗你们是盗,你们盗墓就不是盗了?我是大盗,专门劫富济贫,你们盗死人的东西,不积阴德,以后生儿子没屁/眼!她的眼睛很亮,脸蛋也红扑扑的,当时我就想,这泼辣劲儿,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我也喜欢上了。”胖大王听得屏气凝神,偷偷瞄了眼棺木,于心底暗暗道:“吴夫人,恕我不敬之罪,我这是景仰你啊。”而吴邪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整个人异常呆懵,但不妨碍他听懂疤痕张家人的叙述。
疤痕张家人讲到这里停了停,轻轻看了眼死去的古桐花,继续说:“她剪了辫子也很美,俏丽活泼,再加上一身劲装,比整天裹在裙子里的小姐们强多了。她跟了我们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们在哪,她就在哪,期间我们又下了几个斗,她就守在盗洞口等我们出来。有一天,我们在的地界儿打仗了,军队在山里交战,枪炮无眼,桐花一急,怕被牵连,便顺着盗洞爬下来,结果不小心用破了皮的手掌触碰了死人,瞬间,死人就起尸了,桐花没见过啊,吓得满斗乱窜,见着我们时,哽咽着说辫子不要了,一定要将她活着带出去。我兄弟就笑,说你到底是个女人,怕成这样,求我啊?桐花呸了声,回击他道,我求他也不求你!不过后来,我们三人还是平安到达地面,桐花第一次见我们杀粽子,既新奇又害怕的模样非常惹人怜爱。因为打仗,我们很快离开了东北,桐花也跟着我们,即使她已经失去跟着我们的理由。那时全中国都在内战,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我们默许了桐花的跟随,三人一道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青海。在青海,我们张家聚集了一批年轻好手,要合力盗一座古墓,这次盗墓也不仅是盗墓,更是使出看家本领的较量。”说到这,疤痕男又看了张起灵一眼,“家族决定,这次较量的优胜者将成为下一代张起灵。”
“张起灵又不是什么好名字还一代一代传,你们家的人真奇怪。”胖大王翻了个白眼。
张海客笑了,说:“你觉得不是好名字,我们家族却为这个名字死了不知多少人。”
吴邪想起蔡侯夫人斗里的青砖墙,那上面刻着“张起灵”,当时他还吓了一跳,以为张起灵是个粽子,其实那只是某代张起灵留下的痕迹罢了。
“青海较量前,我对我兄弟说,我没资格参加,可我一定要帮你当上族长。当然,我兄弟早被寄予厚望,他是棋盘张的直系子孙,血统纯正,族里好些人都支持他,这也是权衡利益后的结果。桐花不知道我们家族的内部恩怨,她说不相信剪姑娘辫子的小人能够做族长。我兄弟说,我要是当了族长,你又怎样?桐花说老娘给你磕三个响头。我说别磕头,他又没死,我是他兄弟,他成了族长,你就嫁给我吧,还可以沾沾光。桐花哈哈大笑,说我这辈子都没指望了。我兄弟说干嘛给你当媳妇,是我赢了,自然给我做媳妇。桐花说,我呸!其实我们都是开玩笑,我虽然喜欢桐花,但我知道如果我非要跟她在一起,她将面对怎样的命运。历史上所有与外族通婚的族人皆无好下场,当然偶尔也有凭借强势父母逃脱惩罚,只被逐出的族人,比如几十前的那位张起灵,他其中一个儿子爱上了猎户的女儿,他那一支都被撵出张家,却没有遭到追杀。”
张海客别墅里的几位都是没有父母做靠山的可怜人,所以他们一辈子被张家捏在手心里,永无翻身之日。
“我跟我兄弟进了斗,因为凶险,所以族里规定可以找一个帮手。我们在下面呆了半个月,期间有些自知不行的族人自愿跟随我兄弟,这张起灵的拣选过程说白也是俯首称臣的一个环节。后来我兄弟赢了,成为下一任张起灵,那年他只有十七岁。青海的庆功宴上,我发现桐花的眼睛一直在我兄弟身上打转,我知道,她大概是喜欢上他了。那段时间我很不舒服,觉得自己不比谁差,却因为出身输给他,不止输了族长的位子,还输了女人。我对我兄弟的态度急转直下,他找我,我都不愿搭理他,我也知道自己不应该,明明我们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跟桐花在一起,但我就是钻了死胡同,瞧他不顺眼,约莫与我长期以来悄悄嫉妒他有关。我兄弟是个聪明人,洞悉了我的想法,找我谈心,却被我拒绝。于是,他找到桐花,说张家族内通婚,这是死规矩,没人能够破坏,但她如果喜欢我,他将以族长的身份一力承当所有责任,让我们远离张家安静的生活。桐花当时就笑了,眼睛射出两道寒光,死死盯着我兄弟,说你以为你是谁?你管得太宽了吧?你自以为是到我要吐了!我原以为桐花会生气的离开,至少一段时间不会出现在我兄弟面前,但她没走,她就是跟着,明目张胆的跟着,我们家的人赶她走,她不走,骂她脸皮厚,她照旧一言不发只是跟着。我们要去长白山老宅举行族长交接仪式,她一外人十分不方便,族里有人扬言她再跟下去就废了她的双脚,到时不会顾及我和我兄弟的面子。哪知桐花一点都不怕,还冷冷瞪着那个要废她双脚的族人说,来吧,来试试,路是你们家修的?我爱去哪儿去哪儿!终是没人敢动桐花,因为我跟我兄弟都没表现出喜欢她的意思,他们便没什么理由动手。一路上,不断有人骂桐花自作多情,桐花皆默默忍受。好不容易到了长白山下,我兄弟要接任族长之位,这时有个反对我兄弟的长者故意刁难,要他去藏地取回一个对张家十分重要的东西才能成为新的族长。那个人在我们家族很有地位,他说的话,即使是我们也不好反对。于是我兄弟只好孤身前往西藏,因为对方要求他独自一人完成任务。我兄弟走的时候,没跟桐花告别,我留在长白山陪桐花,桐花气得要追去时,也是我拦着她。但是半年过去,我兄弟居然没有回来,我跟桐花每天等他的消息,等来的却是他违反族规,即将被家族抹杀的坏消息。几乎立刻,我和桐花急坏了,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番赶往西藏。我们问了许多人,找到我兄弟落脚的帐篷,那里已经被火烧成了废墟。我带着桐花藏起来,躲避身负追杀使命的族人,十几天过后,就在我们焦头烂额时,桐花发现了我兄弟留下的暗号。算起来,我们三人前前后后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兵荒马乱的年月,为了不跟朋友失散,我们曾经约定只有我们才能看懂的暗号。桐花很兴奋,顺着暗号来到高原深处的一片帐篷,我兄弟在那儿,胡子拉碴,神色憔悴,身边跟着一个怀孕的女藏民。我清楚记得桐花是怎样夺了我兄弟的黑金古刀要砍那个女人,我兄弟非常愤怒,忙着阻拦,但一句重话都没说给桐花听。我瞬间就明白了,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喜欢过桐花。我很难受,看着桐花哭肿的双眼,我对自己说,死有什么,我这辈子一定要守护这个女人。当晚,我和桐花住了下来,桐花异常痛苦,看到那个女藏民就要杀她。我拦着,说古桐花你这个女人好歹毒,别人怀着孩子呢,是你喜欢的人的孩子,你下得了手吗?桐花哭了,说我不喜欢他,我爱他!我们以为女藏民听不懂汉语,所以口没遮拦的大声吵架,其实人家听得懂,虽然听懂了,也只是保持沉默,她就是白玛,部落的藏医,几十年前的张起灵张瑞桐的后代。这个张瑞桐,除了被逐出张家的儿子,另外还有五个子女,这五个子女中有个嫁给了后来的张起灵,他们属于张家的特权阶级,无论如何更换张起灵都不会大权旁落。然而,张瑞桐其中一个儿子不甘屈居姐夫之下,起了异心要夺位,结果双方火并死了很多人。张瑞桐的儿子输了,身首异处,姐姐可怜弟弟,求丈夫放过那一支族人中的老弱妇孺,迁往西藏,永不可返回内地。我兄弟到西藏完成任务时遇到那支族人的后代白玛,他们互相倾慕,感情深到我兄弟可以抛弃族长之位。白玛是张家人的后代,她的父母族内通婚生下她,撇开她的身份,她跟我兄弟可谓天造地设。但是这对桐花来讲是接受不了的,桐花后来知道白玛听得懂汉语,便每天对她恶言相向,这也是我最受不了桐花的地方,同时,大概也是我最喜欢桐花的地方。她藏不住话,纯真率直,她恨白玛,总是威胁要杀她,却没有一次暗地下手,吵嚷怒骂中,白玛怀孕八个月了。这种日子过久了,我和我兄弟都麻木了,白玛一直忍受着桐花,无论桐花如何过分,她都没有做出任何还击。直到那天,长久以来郁结难舒,以及疲于更换藏匿地点,白玛动了胎气。桐花出去买粮食,不知道这件事,回来看到白玛挺着大肚子卧床休息也没管。那次,白玛差点保不住孩子,我兄弟愤怒了,头一次大声训斥桐花,桐花指着我兄弟的鼻子,手腕颤抖着说,好,好,我瞎了眼才护你这么久,我要告诉张家人,让他们把你们都抓走!桐花跑出去,我跟我兄弟顾及白玛便没有追他,我们都以为桐花说的气话,她再怎么恨白玛都不会拿我兄弟的命开玩笑。但是那天晚上,族人出现了,我和我兄弟大为震惊,我说桐花竟然出卖我们,我兄弟没应我,匆匆带着白玛往事先找好的藏匿地点转移。我想那一次是劫数,注定了今天的结局。我兄弟死了,我重伤,白玛顺着陡坡滚下去,那么大的肚子,身体又差,基本已经一尸两命。我被捆起来的时候好恨桐花,见到我兄弟的尸体时我更想杀了她。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被带回长白山,在地牢里关了好几年,后来族长觉得惩罚够了,把我放出来,说我是个义气的人,其实没犯错,就是跟错了人。我在地牢里落下风湿的毛病,身手没有之前灵活,基本不下地了,每天坐在家里思考,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又过了一年,桐花居然派人送信给我,约我到长白山下另一个小镇相聚。我原是不想去的,我真的恨她,失去兄弟的巨大痛苦冲走了我的理智,我觉得女人的嫉妒十分可怕,可怕到可以毁去许多人。但最后,我去了,因为我发现我还想见她,我要亲口问问她晚上睡得着吗!我们见面那天,她穿着旗袍,高跟鞋,头发长长了,盘于脑后,风姿绰约。我说古桐花,你这几年过得挺滋润,憎恨的人都死了,心情不错吧。其实她脸色和精神皆不好,只是我当时被仇恨迷了双眼,瞧不见这些。我继续讽刺她,说了半个时辰,她不作声,就让我说。我更生气了,恶言尽出的骂她,如最毒妇人心,猪狗不如,畜生!现在想起,我才是畜生!我见她无动于衷,当然是我自认为她无动于衷,我气极了,就大叫着你这个毒妇!我兄弟在九泉之下绝对不会原谅你。他爱的是白玛,永远只爱白玛,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们投胎为人还会做夫妻!你永远不可能得到我兄弟的心,他跟我说过,你是自作多情,他才不会喜欢你这种没教养的女人!他的眼里只有白玛!你滚吧!我们恩断义绝,这辈子再见你我就不是人!然后,我的脸上挨了一刀,血流下来,我也怔了。我没想到桐花会拿匕首刺我的脸,她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通红,恨恨的咬着嘴唇对我说,恩断义绝是吗?这就是割袍断义!她往我怀里扔了封信,头也不回的走了。那会儿我还气着,觉得这女人不可理喻,我没管伤口,所以脸上留下一道疤痕。回到家,我把桐花给我的信揉成一团,后来又准备烧掉,可结果……我终是把信留了下来,尽管我好几年没有打开它。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民国十八年,家族派我去南京打点些琐事,我便来到这里。这几年我尽量回避着桐花的消息,可没想到她嫁进吴家,我根本回避不了,就陆续听到不少关于她的消息。那时,家族里也添了许多孤儿,皆被养在郊外,我没事就会去看看,因为我总想着白玛的儿子若活着,也该差不多大了。”讲到这,疤痕张家人望着张起灵,眼底饱含了千言万语。过了会儿,他转向吴邪,声音低沉的道:“桐花当年去长白山见我时刚生完儿子,怀孕的女人会浮肿,生完不久也是,可我以为她是生活得好才丰腴起来,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我到南京的第二年,桐花离开了吴家,她不再是吴家的一份子,自然有关她的消息也没有了。然而,这么多年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她当初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嫁进吴家?她那样的人,一旦认定,即使撞了南山也不会回头,她对我兄弟一往情深,为何会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直到几日前,我收到桐花的绝笔信,我才恍然大悟,她其实不曾忘过,这么多年她一人背负着巨大的悔恨,从没有一天快乐过。或许,她只在你降生那天,才短暂的忘记了一切。”疤痕张家人看着吴邪道。
“我这里有两封信。”疤痕张家人从口袋里掏出两封皱巴巴的信,它们被防水布包着,一封泛黄,一封尚好。
“给。”信被递到吴邪手中,吴邪机械的抬手,却接不住两封信。
“我说,你别脱裤子放屁了,让他看什么啊,你早看过,直接把内容告诉我们吧!”胖大王见疤痕张家人站在那儿跟吴邪磨蹭,一时心急想知道后文,忍不住大声催促道。
疤痕张家人看了看吴邪,又看了看吴邪的手,抬起头苦笑道:“也罢,我就说给你们听。”
“这才对嘛,反正你也说了那么久。”胖大王连连点头。
“第一封信是吴邪出生那年写的。”疤痕张家人摩挲着泛黄的信封,“信的内容有关白玛的儿子,也就是张家现任族长。”
灵堂里的人都瞄着张起灵,甚至是吴邪,亦目光迟滞的看着他。
“其实,桐花当年没有出卖我们,我们如何被找到,我现在依然迷惑不解。”
“废话!团座她娘真性情,奇女子,哪会出卖朋友!”胖大王忍不住为古桐花抱不平。
张海客也点头,表示赞同胖大王的看法。
疤痕张家人神色黯淡,顿了顿,说:“是我真小人,不配做桐花的朋友。”
见此情景,张海客只得出声安慰,“大伯,您不是小人,别听那胖子胡说。”
“是是,当我放屁!”胖大王捂住自己的嘴。
疤痕张家人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着棺材中自己喜欢的女人,轻轻的道:“当年桐花跑出去后,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哭泣。晚上我们住的地方着火了,她便急了,拼命往回赶。但是路上族人太多,有的还认识她,她躲避这些人用了很多时间。她没找到我和我兄弟,只在坡下看到了白玛。白玛下身出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桐花发现有远处人举着火把来搜寻白玛,就脱了白玛的外衣,草草擦掉血迹,扶着白玛一路逃命。我兄弟就是为白玛断后时被族人杀死的,一拳难敌四手,他再厉害,也架不住围攻他的二十多人。他不知道白玛和孩子能否获救,他当时的想法大概是妻儿能活多久是多久,他是幸运的,若他在天有灵,一定会感谢自己当年剪了桐花的辫子。”疤痕张家人手扶棺木,指尖不停的颤抖,“桐花救了白玛和孩子,两个女人跑了很远的路,我兄弟死后我被抓住,再没人为她们挡住飞奔而至的敌人。那天晚上,白玛流了很多血,桐花在信中说,白玛几乎流光了全身的血。白玛知道自己不行了,再跑下去一定会拖累桐花,所以她对桐花说知道一个隐秘的地方,张家人一时半会绝对不会找来。于是桐花顺着白玛的指引来到一片花海,她不知道这里是墓地,白玛被藏民养大,脚下的土地便是那个部落的陵墓。白玛躺在花海里,桐花手忙脚乱的想为她止血,白玛按住桐花的手,望着天空说了句,你看,星星真美。桐花那时完全不理解白玛的想法,她愤怒的骂她,说什么时候还惦记着星星,你都要死了,你知道吗!你的丈夫生死未卜,你的孩子也可能活不成了!桐花哭得很厉害,她担心我兄弟,担心我,而且她发现她居然担心着白玛。白玛也哭了,她们互相看着,就像第一次认识。桐花站起来,摘了很多花掩住白玛,说要冒险找人来救白玛,还要打听我跟我兄弟的下落,让白玛再坚持一会儿。可是白玛抓住了桐花的脚踝,不让她走。白玛说她快不行了,请桐花救救她的孩子。桐花那时已经濒临崩溃,恨不得插翅飞到我兄弟身边,哪怕死也要死在一处。但白玛苦苦哀求她,抱着她的腿,她推开白玛,白玛竟然爬过来,她回头一看,到处都是血。”疤痕张家人的眼睛湿润了,说了这么多,他终于为过去的事流下眼泪。“桐花那时还不是母亲,她不懂,因此她被白玛眼底强烈决绝的感情震住了。她呆呆的坐下来,看着白玛苍白憔悴的脸,问你到底要干什么?白玛说,我要你救我的儿子。桐花笑了,觉得白玛在说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说你都这样了,我也没见要生产的迹象,你的孩子真坚强,也许等我们都获救后,你可以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将他生下来。可是白玛却摇了摇头,说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这地方虽然隐秘,但张家人总会找到这里。她的身体已经垮了,无论跟着谁,都会是累赘。桐花说,那你想怎么办?你的孩子不愿出来,难道我还能把他拖出来?白玛看着桐花,眼睛流出许多眼泪。桐花愣了一会,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生气的说,不行,我绝对不帮你!你死了,他会恨我一辈子!白玛抓住桐花的手,唯恐桐花会扔下她独自离去。白玛说,古桐花,其实我没欠你什么,我爱他,我嫁给他,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对你产生内疚的感觉。桐花那个时候异常恨白玛,觉得这女人到了生死边缘终于露出真面目,咽气之前还要耀武扬威的嘲笑自己。白玛知道桐花恨她,所以她又说,古桐花,如今为了孩子,我愿意让自己欠你一次,你救救他,他是你深爱的人的孩子,你帮我养大他,以后你也可以不告诉他有我这样一个人。若他父亲还活着,你们一起找个偏僻的地方生活,我不求你待他如亲生,至少让他活着,好吗?白玛的这番话让桐花再次哭了出来,她望着白玛的肚子,不知所措。”
“啧。”胖大王抹了抹眼睛,偷偷看向吴邪跟张起灵。
吴邪站在那儿,眼泪滚落脸颊,而他的旁边,张起灵面色苍白如纸。
“快到破晓时,白玛的意识逐渐散去,眼睛空洞无神,目无焦距的盯着天空,饶是如此,她依然死死抓着桐花,不肯放她离去。这一幕,桐花在信中反复强调,说正是这一幕,才促使她下定决心,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救活白玛的孩子。桐花俯下身,白玛已经气若游丝,桐花抽出匕首横在白玛的眼前,说我答应你了,你别恨我,这里到处是兀鹫,我以大乘佛教波罗蜜的最高境界厚葬你,下辈子你不要跟我抢男人。白玛流出眼泪,笑了,桐花看到她笑,忽然觉得很难受,就继续对她说,我等你去了再取出你的孩子。可是白玛忽然睁大了眼睛,嘴也张开,浑身不停抽搐。桐花吓坏了,她从没亲眼看过生命的消逝,她抱住白玛,流着泪大声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取!桐花哆嗦着,捏着匕首对准白玛的肚子。其实,桐花并不清楚她这刀下去会不会伤到孩子,她不停抖着,左手按住右手,小心翼翼划破白玛的肚子。她没有任何麻醉药品,她知道为了孩子尝试刀口的深浅对白玛来说是惊天的痛苦。白玛的手指陷进花海之下,即使她已经快失去知觉,可这种痛苦依然是还活着的她不可承受的。桐花哭得很厉害,想一刀送白玛离去,然而她又觉得白玛应该亲眼看到孩子降生。最终,桐花在白玛的肚子上割了四刀,找到了那个不足月的男孩。”疤痕张家人看着张起灵,“桐花将孩子抱到白玛面前,白玛看了孩子一眼,流着泪闭上眼睛。那之后,桐花用自己的外衣裹住孩子,再去照顾白玛时,白玛已经没有呼吸。”
灵堂里寂静无声,唯有屋外暴雨倾盆。
“桐花抱着白玛的儿子在白玛的尸体前坐了很久,直到发现几只兀鹫远远飞过来,她才起身,最后看了白玛一眼,向花海另一边走去。她其实不认识路,边走边哭,抱着深爱的男人与另一个女人的儿子。如果她就这么离开,她现在应该不会死,可她没有走,因为她太爱那个男人。”疤痕张家人的目光移到吴邪脸上,悲恸的说:“她在藏地耽搁了几天,暗地打听我跟我兄弟的下落,但是我们家族撒的网实在太大,她逃不出去,后来我想,哪怕当时她马上抱着孩子离开,她亦是逃不出去的。她斗不过一个家族,她一定悔恨了很多年,我的族人抢走了她亲手剖出的孩子,她为自己背负上杀人罪名后亲手接生的孩子。她一直寻找那个孩子,但我的族人告诉她,孩子已经死了,抢走后就摔死了,尸骨无存。她被我的族人欺辱,尽管当时的张起灵无意为难她。我在地牢里,不知道她过得多苦,她最后嫁进吴家,我不知有没有这个因素。”疤痕张家人再次抬手,两封信静静躺在他的手掌中。
“半个月前,我得知桐花闯进张家,从那时到现在,我们已经超过二十年没有见面。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我在众多孤儿中一眼看到现在的族长,我就意识到,我兄弟的儿子可能还活着。”
“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胖大王忽然瞄着张起灵说。
疤痕张家人点头,“八成相似。”
“啧。”胖大王唏嘘不已。
“你娘的绝笔信,你是不是应该自己看?”疤痕张家人将两封信递到吴邪面前,“说是给我的,其实是给你的。”
吴邪低下头,看着那两封信。
“你觉得一切都是假的?我们联合起来演戏骗你?”疤痕张家人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吴邪抬起头,竟应道:“是的,我觉得都是假的,你们一定在骗我。”然后,他望向张起灵,“他们一定也在骗你。”
张起灵看着吴邪,缓缓伸手,拿过古桐花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