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各拼演技(下)
若问夙沧最喜爱的句子,那便莫过于“此间事了”了。
这话自然也是琴姐教她的,据说只要在小说或剧本里见着这四个字,自然就生出种七度空间一样的安稳,仿佛什么波澜跌宕一瞬间都被推在了身后,纵使不能就此风平浪静无病无灾地过一辈子,起码也能风平浪静无病无灾地走上一小段路。
在夙沧看来,无论人妖神魔,但凡生在世上便免不了各自劳苦,能从这一世的辛苦里偷得一小段安逸悠闲,已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而今,此间事了。
这一夜月朗风清,天地阗寂,只间或有一两犬吠夹杂三四虫吟,正是一卷最适合文学青年逸兴遄飞的舒旷图画。画卷间又有三道白衣人影负剑徐行,若非其中一人正意犹未尽地念叨着“抢人老婆烧人房子最后人家还要千恩万谢地跪送你出门师妹你真该去街头卖大力丸”之类的字句,那便真是无可挑剔的神仙境界了。
“静静师兄,你就不能静一静吗?我听那边草丛里有蝈蝈叫,还琢磨着要给琴姐抓一只玩呢。”
“也是,我的确该静上一静,给你们年轻人留点空间。”
玄靖意味深长地笑笑,扭过头又朝身旁沉着脸缄口不言的玄霄挤了挤眼:“师弟,沿着这条街走到底左拐有家客栈,你同师妹一道过去,我还需绕路办些私事,稍后再与你们碰头。”
“私……事?”
这露骨到敷衍的托词令素来信赖师兄的玄霄都不由抬高了眉毛,“这个时间?”
玄靖以手抚膺答得气宇轩昂:“给琼华下一代的栋梁们创造巩固同门之谊的机会,这就是我的私事。”
说罢他便足尖点地远远飘了出去,等夙沧喃喃念完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与我不相上下的无耻之人”,更是连影子都已消失在了两人身后的转角尽头。
“…………”
玄霄脸上还青一阵白一阵地开着染坊,夙沧已经干脆认命向他探过头来:
“好了师弟,看来静静师兄觉得我们该剖开肚子好好谈一谈。你看上去意见很多,要不你整理一下列个123点慢慢问……诶。”
饶是她脸皮坚韧,窥见玄霄此刻神情也不觉心下一沉,暗自叫了声糟。
或许是一夜间所经变故太多,又或许是她所展现出的演技太过浮夸惊悚,总之玄霄这一刻投向她的视线与其说冷不如说是空,仿佛两人从未相识也根本不想与她结识似的,那种空洞到极致的陌生感令夙沧都打了个寒噤。
“…………师姐。”
然后玄霄凉凉呵出口气来,终于将这空洞填上了――填了些堪比寂玄道冰雪的什么东西。
“我只有一事相问。你是否一直如此……谎话连篇,作弄于人?”
这并不是什么叫人惊讶的问题,却着实有点叫人难过。
很显然,令玄靖赞口不绝的精彩演出,在玄霄眼中也只是不成体统的玩闹罢了。
“……嗯,我喜欢你这个问法!”
但夙沧很快便振作起精神,一如往常的笑容在她因醉酒而泛起潮红的面孔上闪闪发亮。
“直截了当没礼貌,总算不死抠那些繁文缛节了,这才是同朋友说话的口气嘛。顺便一提,我以前跟琴姐和小青天夸过你长得俊,那可不是假话。”
玄霄见她仍是一副轻浮做派,越发收紧了眉头:
“师姐应当知晓,我不是想问这个。”
“但是我想回答你这个。”
夙沧双手交叠枕于脑后,轻快地原地蹦跳着转了个圈。
“我明白你的意思,师弟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肯定看不惯我这样瞎说八道唬弄人吧?”
“……不,我没说得那么过分。”
玄霄忍不住开口分辩。
“以前我也说过,你太拘泥于形式了师弟。”
夙沧却不大在乎他的澄清,悠然竖起一根食指抵住下巴,努着嘴唇作出副无辜又无邪的神情来。
“这样思前顾后不利于养发,很容易秃头的。行侠仗义这种事情,又得不了什么好处,原本就是千金难买我高兴。”
“高、兴?”
玄霄生硬地重复一遍,似乎暂时难以理解这两个音节聚在一处的含义。
“实在荒唐。修道济世,怎可与一己享乐同日而语――”
“不对不是那个意思!”
夙沧最听不得这些几近将人压垮的大道理,猛一跺脚打断他道:“我是说,你做好人好事该是因为自己爱做,若只是为了做好事而做,岂不就太勉强了?再说我扯谎这档子事吧,既然没法好言劝他向善,编个谎唬他一番也就是了。对人讲人话,对鬼自然是讲鬼话,我也没见师兄师姐跟妖讲道理啊。”
“…………”
玄霄也稍稍被她这一连串理直气壮的雄辩梗住,但最终还是坚持己见:“师姐此言差矣。人妖迥异,不能并提。除妖自当竭尽手段,玩弄人心终归不妥。”
“‘人妖迥异’……这样啊,你也是这样想啊。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像是被他这句断言扳下了什么开关,夙沧原本欢快飘忽的声线一霎间滑入低谷,连带脑后跳跃的双鬟也伴着她语气蔫蔫低垂下来。玄霄察觉有异,待要再说什么,耳中却骤然撞入了一副咬字已不大清楚、口气近乎胡搅蛮缠的醉鬼腔调:
“不对,我还是要说。你没看到吗师弟?那个王麻子,就算站在我对面,都完全不认得我了。才几年而已耶!救个猴子它还会给我摘两篮枣呢,这种连枣树都不肯种的人是哪里比禽兽强了?妖无论伤不伤人都一样该杀,料理个人渣却要守这许多‘不可玩弄人心’的破规矩,这不就是琴姐说的双标?”
夙沧回过头直愣愣瞪他,漆黑眼珠里翻动着一汪煮沸了的沼泽,在眼眶边缘热气腾腾地滚过半圈,最终还是一滴都没迸溅出来。
(咦……?我这是在……冲他发什么火啊……)
她只是听着那句“人妖迥异”不痛快,但要具体说哪里不痛快,却又不知该从何讲起。
自从拜入琼华以来,派中武学铸术的确令她大开眼界,而谈到做人就总是翻来覆去的老三篇,无非在内勤修苦练,在外斩妖除魔、护佑苍生。可“斩妖除魔”和“护佑苍生”到底算不算同一回事,她每回想起都有种楔子没打正一般的不和谐感。夙沧自己理不出头绪,身边人个个没正经,正经人都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久而久之也就在胃里囤积出一团滞浊的黑气来,直到今日才借着酒劲吐了个爽。
话虽如此,她也没指望能从玄霄这里得到回应,毕竟他怎么看都是属于“正经人”那个范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