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多情(上)
二度飞升前夜,不只玄霄,琼华派无人入眠。
玄霄失眠倒也罢了,他本就是瞪着眼熬上一夜也不会向人吐半滴苦水的倔脾气,其他人却不然,尤其静潇失眠之后一刻都躺不住,头一个就要呼朋喝友出门跑圈。夙沧看不过这些年轻人一个个提心吊胆又无事可干,索性就把他们都聚来剑舞坪,点了堆篝火围坐着,一面仰望星空,一面天南地北絮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后来玄霄也起身,披了衣刚一出门便只见火光通明,势头并不很大,纯度与亮度却极高,像是有一整个盛夏的阳光倾注其中,直将那空旷庭园都映得煌煌有如白昼。
“……”
――会以凤凰灵火来点木柴的鸟,这世上他仅认得一只,而且不止一次目睹她大摇大摆地暴殄天物。
事到如今,就算她当场架起以羲和剑制成的铁叉、再用灵火烤串,他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了。
“正巧师叔生了火,不如咱们来放孔明灯吧!今夜月明如水,想来定是好看。”
有个少女提议道。嗓音清甜柔脆,悦人耳鼓,赫然正是前日将他诓入仙剑套路的熊孩子之一。
“好啊好啊!”
不知名的少年爽朗应答。
闻听这声音,玄霄足下蓦地一滞,无端想起昔时,自己也曾有过那样不掺一丝杂质的昂扬声调。
半大孩子行动力最是可观,众人当下各自忙忙地回房取了材料来,七手八脚倒腾一阵,那少年遂又半开玩笑道:
“依我看,大家不妨都把心愿写了贴在灯上,放上天给神仙报个信儿。说不准便感动苍天,明日对咱们网开一面。”
“也好,这有趣。”
夙沧接过话头,话声里一如既往带了三分跳脱,似能将人心中郁结都浸得松软,“这样说来,我却还不知你们修仙,都是为了什么?”
“啊,我嘛……”
“…………”
心间忽然有道无形的障壁升起,玄霄停步不再上前,只在微寒的夜风中拉紧了衣襟,屏息凝目,从远处无声地眺望着这幅温情景象。
身为妖兽却以“神仙”之名受人香火,如今也与凡人毗邻而居、全无隔阂的九凤。
以及,明知她妖类身份也丝毫不起猜疑,心思纯白如纸,百鸟一般欣然簇拥着她的人族少年。
不知为何,眼前人妖一堂、各得其乐的祥和光景仿佛距离玄霄十分遥远,虽然美好到无懈可击,其中却没有他涉足的余地。
――或许,因为那是他曾一度舍弃的祥和。
而仅在数丈开外,与他无法再迈开一寸的步伐相反,少年清朗的语声仍在继续:
“我么?我想做神仙,就是为了让乡里的人过得好些。”
“我瞧大家日子一苦就爱对神仙许愿,可神仙也许太忙,总有些人的悲声传达不到,总有些时日格外艰辛。所以我想,若我成为乡亲们盼望的那种救苦救难的‘神仙’,一定能让大家都过得更好,更加平安快活。”
“我知道这话听着愚笨,对还是错我也不晓得。但我觉得,若能让身边的人破涕为笑,那一定是件好事。”
“…………!!”
气息一瞬凝固。
似曾相识的青稚言辞,猝不及防便在玄霄心门叩出了沉重的回响。
同是琼华,同是这样徐缓微凉的风,同样是水一般的大好月华。
彼时各自天真,他与夙沧命中注定般在此相逢,夙沧也曾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笑吟吟向他谈起如出一辙的愿望。
她说,也许神仙从来都不会怜恤凡人。
她说,可是我怜恤。我想让许多人都过得好些,一点也好,我想多看看他们满足的笑脸。
――如今想来,那又何尝不是他的愿景,他的期望。
谁曾想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之下,一段铮然铁骨竟成魔障,万般虔诚憧憬都作了执迷。因为深知后悔也无法再从头来过,所以只能头也不回地一意前行。
说来讽刺。
夙沧视若珍宝、而玄霄未曾留恋的那份初心,直至今日,直至箭已在弦回头无路的今日,玄霄才真正领悟到它的可贵。
“好啦,我写完了!”
代替他已逝的往昔,现今仍有着纯粹容颜的少年放声笑道。
然后接二连三便有欢声响起,这个说求仙是为了自己年迈的母亲,那个羞答答说想要让韶华永驻。有些愿望听来十分崇高,有些古怪离奇,有些又自私渺小得引人发笑,不似清修道者,反倒彻头彻尾像是个红尘间烟火沾身的俗人。
仅有一点,是此间人皆有之,心照不宣的默契。
对于自己的愿望――或者说欲念,他们从无跪拜祈求,而是决意凭自己的双手去争取。
只此一点,便也足以为傲。
……
这边玄霄伫立无言,那厢少年们的许愿笺很快书写停当,每一盏孔明灯上都像补丁般密密贴了几层,所幸还留了些微空隙,不至于阻断其中跳跃的火光。
众人你推我挤着聚拢一处,正待放时,玄霄听见有个年幼的小女孩子怯生生发问:
“师叔,咱们这般把心愿写了放上天去,神仙真会看到么?”
“嗯?这个呀,我想多半是不会的。”
一语惊人,提问那小姑娘不由诧异地瞪了双目,夙沧却只将眼波淡淡横扫,语气还是清风明月般磊落而又温和:
“我教你们放这灯,不是为了让谁看见,求谁垂怜,只是盼你们记着――自己甘愿来吃这寂寞清修的苦,最初是怀了怎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