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李玄站在卫远的墓地前面,给他墓地前的泥土上浇了一壶酒。他的眼睛湿润了,跪在晚风之中,衣袍被风吹起,像一只报丧的大鸟。“卫大哥,”李玄一手放在墓碑上,心里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却到了嘴边成了一句叹息。
这一切似乎是个笑话,卫远在瘟病结束后染上了瘟病,不过是一日光景,便病逝了。一个好好的人,成了土里竖着的一口碑,那碑上不过是寥寥几字,却妄图概括一个人的一生。他用手绢收了卫远墓前的一捧土,将土包好了藏进衣襟里,这土是带给李绯的,一个爱了卫远这么多年,却只换来一捧土的可怜姑娘。
卫远下葬这天卫忠并没有去,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后面的密室里。那密室里挂着他亡妻的画像,而他的手里抱着一只喝完了的酒桶。
“将军……”李玄走进那不见灯光的暗室里,看着一团黑暗之中,那个蜷缩在画像之下的身影。
“卫将军,您,节哀……”
“当”的一声,卫忠手中的酒桶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这响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的,让这暗室显得像一个洞,一个在人心口上的洞。
“节哀?呵,节哀?怎么节哀?我没有妻子了,没有儿子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要节哀?”
李玄伸手扶住卫忠,道:“卫大将军,您喝醉了……”
“你说,我是不是遭报应了……”卫忠用手紧紧的抓住李玄的手腕,一双布满血丝的虎眸深深的望进李玄的眼睛里,“你说我是不是遭报应了?”
李玄道:“卫将军这是在说什么话?有您这么个将军是南部百姓的福气,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卫忠道:“可是我却负了一个人,我负了她,现在我要遭报应了,她抢走了我的儿子,因为我不肯认她的孩子……”
李玄不明白卫忠到底在说些什么,便扶住卫忠的肩膀,道:“卫将军,您真的喝多了,您先出来,我跟你弄点醒酒的药。”
“我没有醉,我清楚我自己在说什么!”说着卫忠一把推开了李玄扶着的手,然后突然捂住自己的脸,用手指着墙上那面画像,惊叫道:“是她,是她,她来了……”
李玄抬眼,那面墙上的画好端端的挂在那里,李玄道:“将军,这墙上挂着的不是您的夫人吗?你真的喝醉了,来,起来,我扶您出去。”
“不要,”卫忠再次推开李玄的手,惊叫道:“就是她,她这张脸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她的儿子也长得这副模样,日日在我的眼前晃,就是要我愧疚,就是要我难受!”卫忠开始咆哮起来,“她这个小贱人,到死都不放过我。”
李玄不敢再过去,他听着卫忠一边一边的咒骂着,“是她先勾引我的,她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娶她?我家里有妻子有孩子。结果她挺着大肚子来威胁我,说不给她一个名分就要把事情闹得全安曲江都知道,最后还生了一个跟她一样有病的小子。我让那小子当上王爷的儿子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带病的小子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卫忠回头看向李玄,惊呼道:“你怎么在这里,快给我出去!”
李玄大步走过去,一手抓住卫忠的衣领,冷声质问道:“那小子是谁,你快说!”
卫忠嘴里含含糊糊,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话语来。
李玄道:“那小子是不是李修齐?”
当李修齐三个字一说出来,颤抖着的卫忠便僵住了,他那双发红的眼睛写满了恐惧,他张口嘴巴,道:“那个病痨,还想我认他。”
李玄一把将卫忠搡到地上,冷声道:“我全当你今日是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修齐他到南部来,就是为了找你,等你酒醒了,最好跟他说,那你就还有一个儿子。”
“我没醉,我没醉!我清楚的很,我清楚的很!”卫忠大手一挥,将李玄推到了一边,他恶狠狠的看着李玄,道:“你和他是一边的,你和他是一边的,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想害我,你们想我身败名裂!”
李玄一把将掩着的书柜给推开,屋里的烛光照了进来,刺痛了卫忠的眼睛,卫忠两手捂着双眼,道:“啊,你要弄瞎我,你要害我!”
李玄没有回头,任卫忠在暗室里低声哭泣着。他径直从书房出去,一把抓住一名迎面过来的小兵,问道:“李总督呢?你今日看见李总督没?”
小兵摇摇头,道:“这一整日都没见着李总督。”李玄心头一沉,转身往李修齐的书房走去。这时一人拦住了李玄,道:“殿下,我今日我找到李总督,我刚刚查到了关于白源的重要线索,白源的二姑娘曾经带着东西去兴川山上的白马古寺里去,我猜……”
李玄却置若罔闻,径直从黑衣人身边走过,黑衣人忙喊道:“诶,殿下,您听到我说的了吗?您不是一直要查这件事儿吗?”
李玄头也不回,道:“我还有事儿,你先等等。”说完往李修齐的书房快步走去。
书房里没有人桌面上的书一本一本的摆放好了,似乎没有动过,李玄便推门出去,往镇上去了。李修齐也不在镇上,他的手下说今日总督并没有来,李玄便抹了把额间渗出来的汗珠,往堤坝上走去。
堤坝上也没有人,浩浩的江水从李玄提议修建的分水堤那儿通过,一面江水分为了两支,一支改往东走,一支顺江而下,激荡在这面堤坝上。
李玄突然发现自己的脸上沾染上了这江水的气雾,他抹了把脸,低声说道:“修齐……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李玄似乎明白了李修齐那双黑色眼眸背后的落寞,他的浅笑,他的沉寂,他对自己的若离若弃。李修齐的心里是害怕的,他的娘亲在他出生后便不知所去,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而他的父亲,心狠地觉得李修齐不过是自己人生里的一个污点,这个污点是心头的一根刺,只想处置而后快。而九王爷夫妇则将年幼的李修齐送走,让他跟着一个道士在深山之中,多年不曾看望过一次。
李玄不知道九王爷夫妇是怎么看待李修齐的,是把他当作一个招子的棋子,还是真心当作自己的血脉,可是现在九王爷夫妇已经有亲生的小孩了,李修齐不过是个外人,他在哪里都是一个外人,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这里,他永远被排除在外,而他是不是也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离他而去呢?
李玄现在想告诉李修齐他不会的,如果卫忠为了自己的名声负了李修齐母女二人,那他李玄就算身败名裂也要给李修齐一个承诺。那个夜里,李修齐曾问他,回了京城他们怎么办。那时的李玄也不知道,他只有一股脑的劲,想和李修齐在一起,可他从未跟李修齐承诺他会怎么做。他一直怪李修齐对自己若即若离,那他呢?他又何曾让李修齐放下心来?他从未给出答案,却自私地享受着李修齐对自己的爱,他甚至残忍地觉得这份爱不够,不够多,不够热烈,他哪里会知道,这份爱是李修齐所有的,李修齐将自己所有的都给了他。
江上挂着一轮落日,这落日的余晖映红了半面江水,半江瑟瑟半江红。李玄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李修齐的心,他也知道了李修齐现在身在何处,他的黑色的衣袍被晚风吹得鼓涨。
卫远的墓前跪着一个人,这人不知道在这晚风里跪了多久,他的身影消瘦,穿着一身白月色的长袍,背影似乎要融进这片苍茫的墓群里。
“我知道你不乐意我叫你一声哥,你也不肯认我这个弟弟,我心里也一直有怨气。但现在你死了,我竟然心里这么的难受。这,是不是血脉相亲的原因呢?”李修齐跪在卫远的墓前,轻声说道。
这低声细语被晚风吹进了李玄的耳畔,李玄立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之下,静静的听着。
李修齐不再言语,给卫远的墓碑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回头,对树下的李玄苦笑道:“殿下在这里站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