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李玄披着一身的水汽,来到总督府。总督府里的灯一直亮着,亮了一晚上。李修齐在大厅里打着吨,听闻李玄来了,忙从椅子上起身,“殿下……”
李玄表情木然,道:“我决定了,采取你的提议。”
李修齐觉得李玄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是那么的陌生,好像他从未曾真正认识过李玄,那个站在树上眼神慌乱的望向自己的男孩,如今双眼空荡的像无神的洞穴。“殿下,您想通了?”
“想通了,”李玄道,他的声音冷淡的像是在背诵古老的经文,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你说的是对的。带兵攻打清州国是解决一切问题最好的办法。一来能稳固我的地位,我的身上不再有一半清州国的血统,而来能借此机会将所有将领手中的兵权全部收回来,不让任何人有威胁皇室的权力。”
这番话字字在理,有理有据,但李修齐听着却是一阵心惊肉跳,李玄的话里不再有他日日挂在心头的百姓、天下,取而代之的,是他所憎恶的东西,皇位、权力。
“殿下现在想怎么做?”
李玄道:“我现在缺一个理由。”
很好,非常好。李玄心里要的,正是李修齐这几日准备妥当的,一个出师有名的理由。可此时的李修齐却一点都不开心,他的心里涌上一股恐惧,一股他即将失去自己挚爱的恐惧,可是明明自己的挚爱就站在眼前,却遥远而渺茫地像冬日里的一条天际线。
“我想你应该准备好了吧。”李玄见李修齐没有说话,便抬眼问道。
李修齐喉结微动,道:“是的,准备好了。”
李玄点点头,道:“很好。”说罢带着一身的水汽从屋里走了出去。
李修齐木然的在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小碗热茶,他的右眼皮突然跳动起来,他的手有些颤抖,勉勉强强抿了一口茶水定下神来。
这时一名小厮带着一身雪花从门外冲将进来,火急火燎的趴在李修齐脚边,尖声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这一句不好了,让李修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李修齐用手扶住座椅扶手上那只小小的木球,问道:“别急,出什么事儿了吗?”
小厮尖声答道:“出事了,出大事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薨了。”
“什么?!”李修齐惊呼道,“什么时候发生的?”
小厮道:“算时间是昨天半夜,但今天早上才发现的,说是安王殿下发现的,等太医来的时候……”小厮摸了摸眼泪,道:“人都凉了。”
远在清州国的冯文康从床上起来,南部就算是冬日天气还是暖和极了,只是早上吹得风有些凉,他便给自己中衣外面披上一件外套,没将手伸到袖子里,就这么悠闲的度到窗边。
这窗户外面有鸟扇动翅膀在窗户纸上扑腾的声音,这声音他很熟悉,应该是他在京城里的朋友又给他写信了。
按理说,他是宇晋国出访的使者,所有信件都是要经一遍清州国官员手的。但他这个朋友有些奇怪,用自己养的信鸽送信,还在每封信的后面再三强调,这信看完一定要烧了。
冯文康以为自己是明白的,他觉得这样做是为了保密,可能他的朋友会给他传什么不可让第二人知道的消息,但是每次他神神秘秘的打开那信鸽腿上缠着的小纸条,却发现那上面记的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到底什么事儿算小,什么事儿算大,这其实是很难界定的。和国家大事相比,这信上记的真的是无足轻重,但对冯文康自己来说,这些事儿是天大的事儿。
信上会告诉他他母亲身体怎么样了,他的妻子怎么样了,他家里的两个小家伙又怎么样了,他走的时候,走得一点都不安心,但现在他放心了,因为京城里有一个朋友,会给他写信,告诉他他的家中的情况。他无比信任这个朋友,而他为了朋友,可以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冯文康打开窗户,把那只信鸽给抓进来,揭开腿上系着的小竹筒,展开里面三指粗的条子。条子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了,冯文康嘴角微微上扬,心想,这次又有什么好消息呢?
但他嘴角的轻笑在看到那条子上的字时陡然凝固,好像这张纸带来了京城寒冬的冰冷,将这南部一室的温暖冻住。这条子上说:“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所虑者出师无名,难以号令天下。”冯文康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读书人,这条子上的意思他非常清楚,就是要他死。
冯文康在原地站了半晌,将那小小的纸条,攥在手心里。他将那凸着眼睛的鸽子抱起来往天上一扔,看着那小鸽子拍打着翅膀变成天边的一个小点。
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燃了一根蜡烛,将那条子给烧了,那条子上的字迹一点点被火光吃掉,最后变成一把碳色的灰烬。可他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于是冯文康倒了一杯冰凉的茶水,将那把灰烬倒进水里从喉咙咽了下去。
清州国最不缺的就是奇奇怪怪的草药,冯文康从门外墙下肆意长着的草堆里掐了半枝乌头草,回房吞了下去。
五日后,宇晋国使者暴毙的消息传进了京城。
当李玄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一座尼姑庵里。尼姑庵在京城郊外半高不高的小山的山坡上,里面的尼姑不多,只有十来人,可能是因为日日吃素拜佛的缘故,这里面的女子长得都十分周正,眉是眉,眼是眼,滚圆的额头被僧帽包着,两手合十,和颜悦色的。
李玄盘腿坐在一面红木桌案前,长叹口气,道:“姐,你真不跟我回去?”
坐在李玄对面的女子,垂着眼眸,眉间有一粒绯色的小痣。“施主,贫姑已经步入空门,四大皆空,六根清净。”
李玄道:“所以你现在直接六亲不认了,是吗?”
李绯听了李玄这话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道:“不是六亲不认,而是平等慈悲,施主对我和这芸芸众生并无区别。”
李玄苦笑了一声,道:“你倒好,直接看破红尘,留我一个人在这泥巴里面打滚。”
“施主为何这样说?施主何时曾是孤身一人?”
说罢李绯取来一只狼毫笔,递给李玄,问道:“施主想测什么?”
李玄将笔接了过来,道:“什么都不想测,我只想让你跟我回去。”
李绯没答话,而是从席上起身,往门外走去。李玄忙叫住,道:“诶,你先别走,我测,我测。”
李绯又在案前盘腿坐下,对李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李玄握着笔,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想测什么,也不知道要写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姐姐跟母后一样,一夜之间不要他了。
他根本就不信,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坐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才大彻大悟,她李绯就这么一夜之间就出尘入世了?他不信,一点都不信。
李玄在抓着笔,想了半晌才人仰马翻的在案上用水写了一个“远”字。
远,孙远。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是一根弦,没有事儿的时候跟鱼刺一样哽在胸口,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吹拉弹唱起来,非把人折腾的生不如死才罢休。
而他知道,李绯心里的名字,是孙远。这个她用一个女子所有美好年华眷念的人,一个成了一杯黄土的人。
李绯的脸上不起一丝波澜,她垂下眼眸,细细看了看李玄在案上写的字,道:“h,|也,从u,‘袁’声。穷高极远,施主要往高处去,是吗?”
李玄一愣,点点头,道:“是的,明日启程。”
李绯嗯了一声,将李玄手中的笔收了回来,道:“此行为大吉,预祝施主一帆风顺。”说罢起身,双手合十,给李玄鞠了个躬。然后从往门外走去。
李玄忙站起身,在李绯身后喊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