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前来递交降书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一看就是一个归降人的样子。腰佝偻着,像一只烧红了的虾,清州国人特有的坚|挺而笔直的鼻梁几乎要碰到地面,他的脑袋顶上没有几根头发,用一个小小的发冠将最后几根头发给束了起来,就这么恭恭敬敬地卑微地,向李玄递上了一卷投降书。
李玄接过降书,扫了一眼,轻笑道:“吴大人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
吴大人听了也没有笑,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应到:“安王殿下说笑了。”
李玄便道:“吴大人觉得清州国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据我所知,清州国现在的军队已经只剩下四分之一的老弱病残。我之前以为东江口失守是得意于声东击西的计谋,现在我知道,那几百名是士兵,一口大炮便是你们所有的实力了,你们的实力比我想的,还要弱。”
吴大人道:“安王殿下对清州国的国力是了如指掌,我也不来虚张声势的。我只想问安王殿下一件事,宇晋国这次出兵,准备了几个月?”
李玄听了眸色微沉,没有回答。
于是吴大人继续说了下去,“据我所知,宇晋国这次出兵是极其仓促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还与我们清州国大公主病逝有关系。但这些还都只是旁枝末节,我想问的是,安王殿下这次出兵,准备了几个月?”
李玄扬眉一笑,道:“吴大人怎么也听过这么一句话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这次出兵匆忙,但与清州国对抗,还是绰绰有余的。”
吴大人便道:“是不是绰绰有余我不知道,毕竟这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总有这么几场战役是以少胜多的。而且我们清州国的男子各各是热血男儿,为了家国,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辞。这么死磕下去,我想应该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是两败俱伤了吧。”
吴大人微顿,抬起他那张皱巴巴的脸,看着李玄,沉声道:“况且,安王殿下是准备速战速决,根本没有做拖下去的打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安王殿下手里的军粮应该不多了。”
姜还是老的辣,李玄的弱点被吴大人三言两语便狠狠地戳中了。没错,李玄手里的粮草不多了,这一次出兵是极其仓促的,并没有征集粮食,而是靠南部的百姓供给。十天半个月还能支撑下去,如果时间再延长一点,他们也会元气大伤。
李玄压住心里的不安,反问道:“既然吴大人这么胸有成竹,觉得清州国不是非输不可,为何还要来投降呢?”
吴大人淡淡答道:“百姓今年已经够苦了。”
李玄没再说话,而是展开降书细细看了半晌,道:“吴大人要我进城后不杀平民百姓,不征收清州国百姓的粮食细软,不强占民女。这上面的条件我都能答应,而且我还能答应你们国库中的所有钱财全部用于治理清州城。此外,清州国皇室与我母后血脉相亲,我还留清州国皇族一命。”
吴大人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但又马上暗淡了下去,道:“轻诺必寡信,安王殿下为何答应得如此干脆?”
李玄道:“因为我也有一个条件,并且为了让你答应我的这个条件,我觉得我有必要加一加我的筹码。”说罢抬手示意了一下营前的将士,道:“把清州国的大皇子给请来。”
罗博被从地牢里拎了出来,他中箭的手臂用雪白的绷带掉在脖子上,一双眼睛几日未曾闭上,血红血红地怒气冲冲瞪向李玄,他一进帐内,便破口大骂道:“李玄你个小崽子。”
李玄悠悠抬头,瞟了罗博一眼,抬手道:“这位大人你可认识?”
罗博看向吴大人,这一看便像是见着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两颗黄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扑扑落下,罗博喊道:“吴伯伯,您,您怎么来了?”
吴大人脸上苍老的纹路因温情的微笑而展开,那双浑浊而绝望的眼眸有了一丝神采,他看向罗博,轻声道:“皇子殿下。”
李玄冷眼看着这热泪盈眶的两人,开口道:“你的吴伯伯今日是带着降书来的。”
罗博一听,身形微怔,问道:“降书?什么降书?”
吴大人低垂下头,又恢复之前那谦卑的模样,答道:“清州国投降书。”
“什么?”罗博手臂一甩,将压着他的两名将士摔倒在地,高声喝道:“降书?投降书?我们清州国没有这东西,没有!”
罗博的表现有些孩子气,在一营帐成年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可笑,李玄没有理会罗博的大吵大闹,对吴大人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而且只有一个。只要吴大人答应,我适才的承诺,一诺千金。”
“我呸,”罗博喝道,“一诺千金,你能对得起这一个‘诺’字?当年你父皇跟清州国承诺过什么?他承诺只要我们清州国出兵帮他,就跟我们结为盟友,世世代代和平相处。现在呢?翻脸就不认人了,还跟我说一诺千金,我看你这一诺,连个屁都不值。”
李玄听着罗博一连串的怒骂,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是接着对吴大人说道:“吴大人可愿意听我这个条件?”
吴大人沉默了,这是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不管李玄最后能不能信守承诺,他都得好好考虑一下李玄的提议。因为这就是处于弱势的被动,在被伤害和被狠狠的伤害之间选择一个伤害小一点的。半晌,吴大人终于缓缓开口,道:“安王请说。”
“本王进城之后,一切清州国文字立即废除,一切经史典籍,一律烧毁,从此清州城内百姓习宇晋国字,说宇晋国话。”
听了这个提议,吴大人的身形陡然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一脸笑意的李玄提出来的竟是这么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断绝了清州国一切文化的传承,足以抹去清州国在这个世上存在的一切痕迹。他的额间渗出细细的汗珠,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不能签,不能!”再次被压制住的罗博大喊道,“不要跟他签,我罗博今日就算是死了也要撕了这张纸。”
话音刚落,罗博便又甩开了那两名压制他的将是,一个箭步冲到李玄案前,将那张纸给抢到手中,作势要将那纸撕成两半。
李玄冷眼看着,道:“你撕,你撕,撕了这一份要是还没解气我再给你拿一摞来让你撕个痛快,反正那是还没签过的,撕了我还能再拿一份来。”
这时吴大人开口问道:“安王殿下只有这一个条件?”
李玄点点头,答道:“是的,只有这一个条件。如果吴大人和大皇子殿下同意的话,就在这张纸上把名字给签了。要是吴大人和大皇子殿下有对在下的提议不满的话,”李玄微顿,“那一切免谈。”
营帐内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安静的像一条时间溪流缓缓淌过,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巫×撕粑,好像在等着这个以后将永远记于史书里的瞬间会有多么的不同寻常。可这浩无边际的历史里,没有那一刻是不同寻常的,就像现在吴大人伸手握着的狼毫笔,那笔蘸满了浓墨,提在两根干枯如树枝的指间。
“皇子殿下,”吴大人开口道:“我们拼不过了。”
罗博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垂着手,有些丧气的站在案前,道:“还没有试过,还没有拼尽全力的试过,为什么就说拼不过了呢?他们这些软趴趴,我一个,我罗博一个就可以干掉他们一个营的。”
“这种尝试有什么意义?”吴大人说道:“到时候,他只会杀光所有的人,难道这样清州国就能留下来了吗?不是的,如果连人都没了,留一个空城有什么意义?钱财可以抢走,典籍可以烧毁,但是皇子殿下知道什么东西是永远抢不走的吗?是一代代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心心相印口耳相传,这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却能随着血液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只要人还在,我们就不算没了,我们就不算完了。”
罗博含着眼泪点点头,道:“我明白,”他用袖口摸了一把脸,似乎这一抹抹尽了他脸上的孩子气。罗博在桌边坐下,脊梁挺得笔直,他提起笔来,开口道:“我罗博是清州国的大皇子,也是清州国最后一个皇子,这王朝是败在了我的手里,是我的错,我的错。我错在当年没有一枪杀了这杂种。所以,这份降书让我来签吧,这份耻辱算我罗博的。”
吴大人摇摇头,道:“殿下,您还年轻,您不懂一个人的名字有多难写,让这张纸上留我的名字吧,让我来背这个千秋万代唾弃的骂名。”
说罢,他用笔在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名字上按了一个猩红的手印。
李玄将那纸接了过来,微微一笑道:“吴大人真是明事理之人。”
吴大人从座位上起身,给李玄行了礼,然后弓着腰退了出去。他的腰弯的像刚进来时一样,佝偻得像一只背了一座山的虾。桌边到案前只有几步路,但他走了很久很久,好像他的心挂在脚上,而每走一步,都踩着刀尖。罗博跟在身后,他的身材在弱小的老人旁边伟岸得像一座山,像一座冰封了千年的山,罗博在营帐前突然回头看向抬眼的李玄,他的眼神在忽明忽暗间复杂得让李玄读不明白,但那清州国人特有的棱角,让李玄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却天人永隔的人,他的母后,他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