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现有腿伤在身,叶君虔若是出了全力要杀他,沈骁是没有半分胜算的,看叶君虔的样子,又绝不像是在开玩笑。
但他如何做得到对叶君虔动手。沈骁反戈挡开轻剑,腿夹马腹,咬牙用力才调转了方向,这一动已经是迫他疼的面色发白了。仅在这僵持的一瞬间,马腿上竟又钉上了三枚飞镖,白马嘶叫着挣动跳起,沈骁立刻便失了重心,跌落下马来。
剑锋如一道金色雷光,刺到眼前,被人双手举枪架在枪杆上,火星四溅。沈骁且战且退,看着叶君虔仿佛想从他眼中确认些什么,他看见叶君虔皱着眉发红的眼眶,目光接触的一霎,叶君虔却又甩头,后跳避开了,半身腾在空中时,腾手擎出重剑来,纵身劈上前。
沈骁起码是看清楚了叶君虔避开他的目光时的那一瞬间的狠心决绝。
好啊,沈骁鼻头泛着酸,神情却是自嘲般笑了起来,原来今日,什么不应陌路,什么烟雨之约,全部是――骗我的。
说书的丐帮一拍案板,吊起调子念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茶馆中满座皆是抗议哄闹之声。
丐帮汉子跳下地,赵云睿照例走过去,在他的坛子中填满了酒。丐帮躬身道谢,便离开了茶馆。
众人见说书的走了,也讨了没趣,喧哗声渐渐地小了下来,但由嫌不够尽兴似的,OO@@细声议论起故事里的两个人的命运来。有说沈骁死于叶君虔剑下的,有说事情根本没那么夸张那丐帮在吹牛皮之类。
坐在角落沉默的两个藏剑弟子,反倒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叶师兄,”小师弟叶霜尽见自家师兄自这丐帮来茶馆说书的那时起就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有几分担忧,便悄悄扯了扯叶君虔的袖角。
叶君虔漆黑的眸子里便像是闪过了光线,只是稍纵即逝,陷入更浓稠的低沉里去。
叶霜尽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凑近了叶君虔一些,小心翼翼得问道:“师兄,那,后来你们怎么样了啊?”
后来?
叶君虔也是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愿去想那件事了――那日的大雨,那日染着血的南屏江岸,还有当时近乎崩溃的自己和沈骁。
“你便不会后悔么?”
几番都要将剑刺下要害,却又回回都狠不下心,收势留情。江川的人追了上来,沈骁只能逃往盟外。叶君虔先行离开了人群,他追了沈骁一夜,一直追到浩气盟外,南屏江岸。那时的沈骁已是遍体鳞伤,身上随处能见血污,但是沈骁在笑,筋疲力尽地笑着,仿佛是在嘲笑自己下不了杀手一般。
“咳……”
沈骁喘着粗气,脱力倚在树下,接而便是一大滩血从喉间涌出,吐在地上。叶君虔将剑锋逼到沈骁颈边,但仍旧是停住,仿佛那里有一股力量在阻挡他。
能听见的,似乎也就只有自己真真切切的慌乱不已的心跳,还有沈骁的声音――低沉、虚弱而又听来扎人的嘲笑声。
“呵,哈哈哈……”
叶君虔的手中轻剑狠狠地一颤。
沈骁抬起头,脸上的血污狰狞,掩盖了昔日他眉宇间的英气爽朗。
“你以为这便是对我的仁慈了吗?”
叶君虔吸气的声音都剧烈地颤抖起来,通红的眼眶像要渗出血一般,他将力道运在轻剑剑锋,抬手似是要做个了断。
“我不懂!”叶君虔近乎是咆哮道:“同袍的生命在你眼中究竟算得什么!你被迫离开浩气盟,若说怨恨,便来恨我懦弱,恨师傅绝情,恨内奸毒辣,为何又要迁怒于那些无辜的守卫!”
沈骁听闻叶君虔的话语,眸色一深,心知自己是又被人算计了。笑容渐渐僵硬,沈骁开口,这一回却没有再向叶君虔说出什么辩解的话语。
“你也……”
再无下文。话尾消失在细雨穿叶声中。
你也不相信我了,再解释又有何用。
说不上是怨恨,只是勉强支撑着自己的意识,眼睫沉重如坠铅,此已算是气数将尽,却仍是要看着叶君虔,将那神态的每一微小变动都描入眼中。
“既已至此,你为何……还不杀了我?”沈骁低沉着,“别傻了。给我痛快的一剑,别让我……”
喉间似有哽咽,沈骁一顿,本就艰难的喘息将那点悲痛都伪装了起来。
“别让我被这千疮百孔,折磨至死……”
如同恳求。
鲜血正从伤口处汩汩涌出,与雨水交融,血腥淡去,仿佛宣示着生命流逝。顶着一身伤痛,沈骁觉得自己累了,见叶君虔咬牙,便安心阖上了双目,虽仍心有不甘……
心跳便得越来越缓慢,许是早就失血过多了,意识逐渐模糊发昏,无论是叶君虔的脚步或是挥剑声,又或者是叶君虔说了什么话,沈骁再没听见。
“对不起……”
叶君虔狠下决心。轻剑没有刺向沈骁,而是随着他一挥手,划着弧落入江水中,溅起浪花,随波逐流。
满身是血的人昏厥在那里,锦衣青年垂眸凝望,片刻之后,转身,运气轻功飞身离开。
对不起,就算你身负再多罪孽,我都无法狠心下杀手,我都会原谅你。
“师兄没有杀他?”叶霜尽轻叹了一声,也未觉得惊讶,自家师兄如此执着于坚守心中正义却又痴情于一个人的心性,叶霜行也不是第一日知晓。
叶君虔点头。一壶茶饮尽,起身走向赵云睿那,留下一枚银锭。夕阳悬在扬州城湖面,红似滴血。叶君虔多望了一眼,便迈步带着小师弟走出了茶馆。
“师兄,那他如今在何处?”
叶君虔合眼摇摇头。
“他说的没错。我挥剑向他却又没有杀他,我终究是后悔了。”叶君虔用着最平淡的语气,尽管那平淡中积压着太多痛苦。“我见他昏迷,便转身折回,向师傅回禀,谎称他重伤跌入江水,凶多吉少,只求师傅收回追杀成命,为他留一道生路。但却又听唐翮来澄清,查明他是遭人构陷……那时我才惊觉,要追回一切,似乎已经太晚……”
原以为他背信弃义在先,又怎知最后负了他的人是我――
叶君虔腾身在空中,寒风卷雨,迎面划来,渐渐将眼眶湿润。奔赶过度的急切混杂着心底的愧悔和恐惧涌起,堵在喉间,发疼,发涩。
快了,就在前面――
惨白的脸,失了血色的双唇,暗暗念了无数遍沈骁的名字。如果那样他就会原谅自己,如果那样他就不会消失。
终归是,太过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