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沈骁一路无言与裴鬼卿走到北门外头,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终于打破沉默。
“先生,向景说的,可是真的?”
沈骁又问了一遍,见裴鬼卿偏过头垂眸沉默着迟迟不开口回答,便又上前了一步,再补充道:“若向景是是造谣挑拨,先生请说出来,我绝不怀疑先生。”
纵使沈骁抱着那一丝侥幸的心理,最后却仍是亲耳听到裴鬼卿的声音,低落却无半分否认的意思――
“是真的。”
沈骁愕然,倒吸一口凉气,“以活人试蛊,也是真的?”
“不错。”
裴鬼卿直视沈骁,见沈骁似一时难以接受般,只好娓娓道出真相。“先前横尸毒皇院地牢的浩气俘虏和恶人囚犯,便是我用以试验噬血蛊解法,毒发而死。他们体格与修为差的太多,我为更进一步尝试摸索,于是提出与你出征上路,目的便是为了找到江川。这也是我对他的报复。”
沈骁挥手向一边,如悲愤不已般咬牙问道:“先生医者仁心,为何要那样做?!”
“只为报你救命之恩。”
江川死后,裴鬼卿便再也没能找到任何理由可以让自己疯狂地失去理智一般地大声朝人宣泄。已然对于那血腥惨痛的往事漠然而待,此刻对沈骁的话语里也无怒无悲,没有一丝波澜。
“被恩师出卖,被挚爱之人所背叛,阿骁,这些痛苦你早已领会过。压抑体内蛊毒要让人如何筋疲力尽,你也与我同样清楚。”
裴鬼卿缓缓地说着,面对着与自己同样在这阵营江湖里被扎得遍体鳞伤如今却在质问自己的沈骁,心神疲累得无论如何也提不起一点气了。
“蛊虫每日侵蚀经脉生不如死,昏迷反倒比入眠好,每日在撕裂般的疼痛中清醒。而我脚筋又被切断,连一个人走出这荒谷去寻找解药的能力都没有。”
与裴鬼卿之间间隔着这一段距离,望着如今坐在轮椅上面容苍白消瘦的裴鬼卿,沈骁僵在原地缄默不语,不敢往前再跨出半步。
“而我今日的这一切,都是拜肖药儿,江川,向景所赐。我不是圣人,我没那么大度,我无法原谅他们对我做过之事……我……”话语至此,裴鬼卿紧紧地合上眼睛,便在黑暗中看到他们那三个人的身影,如此清晰。
“我做梦,都想杀了他们三个。”
“那,”沈骁压抑着如乱麻般生长的思绪,竭力保持着镇定,“杀了师傅的,也是先生么?”
他慢慢地摇头,“并不是我。”见沈骁似想要追问,就继续陈述道:“那日我与江川争吵,我一气之下离开了屋子,等到折回时,江川已然被杀害了。”
沈骁半低着头倏地紧握起拳,稍长长了一些的刘海掩饰着消沉又不安至极的神情。沈骁觉得这其中一定是有那里错了,但事实裴鬼卿并未说错半句话,甚至对于此刻恶人谷中人身份的两人而言,也没有做错任何事。
背叛,复仇,解救,报恩。这一切就这样发生在眼前,若说是错了,或许自己,才是其中错的最彻底的一个。
沈骁背过身去慌乱地吹哨另自己的战马跑来,一面大步奔跑起来翻身上马,甚至没有注意到迎面来找他的叶君虔。
“阿骁――!”
叶君虔唤了一声,沈骁却没有听见他,缰绳在手中一挥,径直驰往南去。叶君虔愣在原地,回头望了一眼北门外的裴鬼卿,便上前询问,“先生,出什么事了?”
“隔日有空再详说吧。”裴鬼卿严肃着向叶君虔道:“君虔你去追上他。我只怕沈骁现在的状况会出事。”
当年江川亲手逐他出浩气盟,当年叶君虔的剑穿胸而过,当年向景将他折磨的奄奄一息。他挣扎着挺了过来,逐渐释怀,却直至今日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自己一样将这些抛诸脑后。
这阵营江湖的水,向来只有越淌越深。沈骁从没想过要抽身离去,只是如今这深陷泥足,纵心头有问,却不知该如何问。有恨,却不知应该恨谁。
“驾!”
沈骁狠狠地抽动着缰绳,凛冽的寒风如刀刻划在自己脸上,耳畔呼啸之声犹如他内心此刻的嘶吼。
“吁――”
茫然无措之间,总有自己能够改变的。
铁蹄急停在毒皇院,沈骁甚至没将马拴好,只急冲冲跳下马来,不由分说跨入院门内。
“肖老。”
他与陆劫联手扳倒向景,重洗恶人谷,绝不是为了看见身侧同僚背离初心,成为第二个向景的――
“我徒鬼卿此番也是为了解开将军身上的噬血蛊,怎的,这番好意将军怎的不愿领情?”白发老人深邃的目光钉在沈骁身上,像是在看着一个怪人。
“先生为末将操劳之心在下不胜感激,但恕末将直言,如今先生与肖老的所作所为,乃是在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如同听到了荒唐的笑话一般,肖药儿冷冷地怪笑了一声,话语越发尖锐起来:“将军这话倒是有趣得很。你枪下斩杀的浩气是一命,老朽试毒杀死的浩气也是一命,怎的,同样是命,何来的高下之分?”
沈骁横锁着两道眉,斩钉截铁严声回应道:“恶人谷背弃世间所谓道义束缚,杀伐论断,做派狠辣果决,只求随性自在不错。但是,未达私自的目的不择手段,持枪凌弱,弱者残蚀更弱的人,如此作为,又与那如今被关押在地牢里的向景有何异?!”
布满褶皱的眼角微微地一斜,肖药儿晃了一眼毒皇院外头,轻轻一拄拐杖,便大概听得是有谁往这边赶了来。“哈哈哈哈……不错,和向景比。向景那小子是个真恶人,你若想取而代之,也就只好,请将军也做个真恶人吧?”那几声嗤笑过了,又回头望向沈骁,心生一念。
“肖老是何,”
沈骁话未收尾,却见肖药儿突然用手掌推动拐杖。面前一花的功夫,沈骁胸口两处大穴已然被肖药儿用拐杖一端打住,凝聚的内力如一道浑厚的洪流,瞬间汹涌传到沈骁体内,打乱属于自己的内息。
沈骁猛地捂住自己胸口,痛苦地干干喊了两声。
蛰伏在体内的蛊虫,顺着这道突兀的内力而纷纷苏醒,不消片刻,那撕裂般的疼痛感便涌上全身,冲击着头脑。血丝逐渐不满沈骁双眼,沈骁努力眨着眼睛,视线在摇摇晃晃之中,逐渐遍布猩红色。
肖药儿站在那猩红色的中央,幽幽说道――
“老朽只怕你是还未经历过,噬血蛊那真正的炼狱吧?”
毒皇院外那赶来的马蹄声刚好在此刻停在了门口。
“阿骁!”
叶君虔匆匆忙忙跳下马来,却见到沈骁微微躬着身,右手死死抓在自己胸口护甲之上,神情狰狞痛苦至极的模样。叶君虔内心一慌乱,刚要上前去询问,伸手将触及到沈骁之际,却见沈骁猛一回身,背后背着的□□握在手中,锋芒哗然逼到眼前,只听布料撕裂发出的刺耳声响,肩侧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一道血红飞溅。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