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牢狱清歌
一直在殿门外候着的王总管急死了。这些天,他如何看不出皇上从来未有的开心。皇上开心,他比谁都欣慰。他不想一切这么早就终结。殿内的两个人已经一步步把对弈逼成死局。当他听到皇上轻描淡写地说“那你替她,你愿意吗?”他知道皇上表面的轻描淡写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他知道只要公子一句话,他就不会有事。如此又不免替公子着急:公子啊公子,你倒是服个软吧!当他又听到公子回“若如你所愿,我愿。”他再也站立不住。王全未经传召便私自进入殿内“圣上,该用午膳了!”
王全不知道,他进来时,皇上已经心软了。当杨显看到青萍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让他想到了中秋的那场戏,那是虞姬临拔剑之际看项羽的眼神,那是诀别的眼神。突然又不忍。就算下一刻他甚至怀疑眼前跪在地下的人对着他是不是也在演戏,可纵是如此,他还是不忍。还好王公公来了,如此及时。他顺势说道:“王公公,你来的正好,把他给朕关进内宫!”说毕转过屏风进入内阁,不给王全一个说话的机会。王全孤零零地站着,看青萍定定地跪着,未曾起身。他终于回味过来,扶起青萍,“公子还不知道皇上的脾气,他性格倔强可心是最软的,公子别担心,不用几天就会没事!”一边说着,一边无可奈何的把青萍送进内宫。自然被褥用具全为青萍准备好,还特意关照了牢狱长。
第二天一早宫内便流言纷飞。王全还纳闷,自己已经叮嘱过修心殿的上上下下,那这件事到底是谁散播出去的呢。他当然不知道。皇上知道此事,还都要归功于媚妃。此时她正舒坦地躺在锦凤绣床上,呼吸间嗅着若有若无的龙延香,一双玉臂搭在被褥之外,全不觉得冷,葱葱十指的丹红指甲在松软的锦被上尤觉冷艳。红殷、绿萦两个一左一右在为她揉捏双肩。下午暖暖的阳光也让她很满意。“娘娘晚上还要好好梳洗一番,说不定皇上要来呢!”说话的是绿萦。林媚打开长长睫毛的帘笼,漆墨油亮的眼珠转了半圈,“不,他不会来。”说着翻了一个身,媚然妩笑“本宫今天开心,先不管他!”红殷绿萦两个停了手,依旧旁边伺候。
林媚拿右臂枕在头下,左手有意无意的抚弄着一缕长发。嘴角的笑像是定格成了一幅画,久久未曾消失。“你们说那个青萍现在做什么呢?”那一缕长发被她挽来绕去,有几次都要从指间滑落,偏偏被那尖尖长长的十指丹寇轻巧一转又缠住,欲擒故纵,似离还回,是怎么也逃不过她掌心。
“他肯定郁闷死,应该是平生第一次入狱吧!”红殷回着,转身伸手拈了一颗葡萄送进林媚红唇之中。她轻轻一咬,沁甜的汁液流在唇齿之间,慢慢入喉,清凉细润,眼中益发多了一层快意。“要不,让奴婢代娘娘去看看”绿萦见媚妃心情很好,也起了玩兴。林媚听后格格的笑了几声“这个主意好,是要去看看咱们倾国倾城的青萍公子呢,看他能不能把中平国铜墙铁壁的牢狱也倾倒!”话未完便坐起身来,红殷扶她起床,绿萦转身去取衣服。
“你把那件滚红撒花云锦衣取来!”绿萦应着去了。旁边的红殷接道:“娘娘很少穿这件衣服呢,记得还是准备入宫时娘娘亲选的面料自想的花样让人去做的。”
“是啊!”听这话,林媚也不禁陷入了回忆。她是入宫当天面圣时穿的这件衣服。那天当她把衣服穿在身上,连一向服侍身边的红殷、绿萦两人也惊呆了:一朵朵艳红的花在衣服上迎风颤抖,鲜活的如方才绽放,珍珠是花的心,流苏是花的牵绊,飘带是飞花最后舞动的痕迹;她走起路来垂坠的垂坠,飘逸的飘逸,又有青丝抚颈悉索、环佩迎腰叮咚,整件衣服被她穿活了。那么媚!那么美!
当林媚对镜梳妆时,秋屏却在对镜流泪。她想,是我害了公子,也害了自己。公子身陷囹圄,该是怨我的吧,那么明媚干净的公子,如何呆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他一定很恨我!不,公子不会怪我的,那么温文润雅的公子,一定不会怨责他人。只是,他既不怨,我更痛苦。外面一定传开了,到处都是人声。她是个不端的女子,是她害了公子!她行为不端败坏宫规,居然还好好的坐着!是公子为她揽下了罪,皇上本要罚她的!她活该受罚,何德何能要公子为她如此!她是个不端的女子!不端!不端!是她害了公子!害了公子!公子!公子!啊,公子,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如此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她心里乱作一团,也忘了擦泪,嘴里说着“我要去跟皇上说清楚”便风一般走了出去。修心殿正殿紧闭。皇上避不见人。去看公子吧,她又折身去往内宫的方向,一路失神落魄的走着,全没看路,冷不防竟撞了人,一双鞋头有颗合欢绒球的绿色绣花鞋。抬头看到绿萦那张清秀冷傲的脸、还有她旁边一身红衣招摇的媚妃。“奴婢该死,冲撞了娘娘!”
“哎,这不是秋屏吗?怎么哭成这样?青萍欺负你,我已经让皇上为你做主出了这口气!青萍也在牢里了,你的冤也平了,可别再想不开!”林媚好言好语地说着,可句句在秋屏听来无不分外刺耳,每一句话都绵里藏针、蜜中裹剑,尤其最后一句,直指人心,入心处即刻化成“你怎么还好意思活着!”秋屏默默的等林媚摇摇曳曳的走开。她顿时失去了全部勇气,没有力气再跟着走上那条通往公子的路。背过身,擦干泪,抬起沉重的脚,带着轻飘飘的身子,漫无目的地走开。
林媚径直走到内宫,她一步一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心设计地走下那台阶,又一步一步平缓克制仍见轻盈飞扬的走到青萍所在的牢房外。房内很沉静,经久沉寂的灰尘都被她带起来,在她身后形成雾蒙蒙的一卷烟雾。青萍正抬头看着她。他的那张脸出奇的平静,仍是冠玉般俊美,和这阴郁的牢房那么格格不入。林媚有些许失望。但她却妖娆地笑了。为了平视坐在墙边的青萍,她甚至不惜弄脏衣服屈尊蹲下身来“让公子住在这样阴冷肮脏的地方,真是委屈了!亏得皇上往日那么宠你,居然舍得!”见青萍沉默不语并不搭理她,她也不在意“见公子如此,莫说别人,就是我看了也于心不忍呢!”抑扬顿挫地叹了一声,“刚才秋屏那丫头也来了,我看她失魂落魄双眼无神都不看路的,这要一不小心掉进井里了都不知道!”口中如此说,眼睛只管看着青萍,见他眉头微皱,她唇中便似噙了花。玉手轻曳衣带站起身来。“公子别担心,我回去劝劝皇上,他会回心转意的!”她轻俏地娇笑着柔声说了这一番话,流风回雪般转身。飘然而去。她不会想到,她一句无心的话,竟一语成谶。
秋屏死了。她轻飘飘踩云般走着,一抬头看到了云茵湖。她无意中又走到了那晚公子带她来的地方。公子那一方手帕垫的草还在,已经枯黄。就在那里。她曾经坐着那里。公子曾经坐在她身边。她又坐上去,干软寒凉。她看到自己手背上有一点血渍,鲜红的像胭脂痣,又像是燃烧的一团火焰,分外灼眼。眼睛痛。她取出手帕要揩去那一抹痕迹。洁白的丝帕,上面绣着两只蓝蝴蝶。是公子的。后来她把它洗净一直想着还于公子。她痴痴的看着丝帕,又忘了血渍的事。丝帕在风中飘动,那两只蓝蝶便像活了一样舞动翅膀、翩跹而飞,仿佛要飞出手帕舞向蓝天。蓝天的那一边是瀛县。那里的街道真热闹,有剪纸的,剪的是双龙戏珠、凤栖牡丹;有捏泥人的,捏的有扎着两个辫子左脸嵌着一个酒窝的小女孩,有笑容和蔼的胖胖的大妈,最惟妙惟肖的是捏的他自己,那个泥人也带着他标志性的动作低头专注的捏着泥,有趣的是他鼻翼那颗痣也在,仿佛随着呼吸在翕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仰着头看一个中年男子画糖人,那男子画了一只兔子递给他,他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这一笑连左边缺一颗牙齿也显露出来,却更觉可爱;前边有卖红绳头花的在那吆喝叫卖,她放眼望去,红色粉色蓝色白色,很是好看;漂亮的大家小姐进去一家布店,很憧憬她身上那一袭绫罗衣裙,那么美!她仿佛闻到了烤红薯的香味,和娘烤出来的味道一样香。娘的怀抱里真暖……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凉气一层层地穿过衣服直逼内心。或者太阳也是暖的吧,她站起身,向落日走去。她一步一步走向湖心,每走一步双腿都异常沉重,那水对她有无限羁绊,总是拉着不让她离开。当太阳最后一缕光消失的时候,她脑海里定格着那天公子于光影中停驻在门边的影子,她想喊他,想抱他一下,那么想。那时她就很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他。竟是预感吧。其实,她和公子,何曾有什么。最遗憾,连一个拥抱,都没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有太监在湖边看见了秋屏,以为她竟在这睡着了,衣服也睡得微皱,实在不成体统。喊了她几声不见动静,那太监弯身准备晃一下她的胳膊,伸出的那只手瞬间僵了,那么冰冷。他吓得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修心殿,气喘吁吁地把事情说与王总管。王全带人急急忙忙赶过去看时,正撞见路上皇后娘娘晨起散步的身影。“王总管一大早行色匆匆的却为何事?”王全见问,紧忙行礼“奴才失礼冲撞了皇后娘娘,奴才听说云茵湖边死了人,却是修心殿的秋屏,这正要去看看!”皇后听了,点头默然,她也是昨天听说了青萍之事。“既如此,我随你一起去吧!”
皇后带众人到时,见秋屏在湖边躺着,朝霞映在她半边脸,鲜活地如晨起才妆成一般。只她左手里还紧紧地攥这一方丝帕,那丝帕上绣的两只蓝色蝴蝶像是折了翅膀,静静地躺在草坪上。
“皇后娘娘,您看该怎么办?”她掌管后宫时已经很少发生这类事了。只前两年有个月樱苑的宫女,后来去了玫霞苑,又犯了宫规被林媚责罚,却也没用她插手。尽管这几年后宫很是平静,她有时候还是会想到自己,不知如何结局。其实也是自己想多了,一入皇宫,何事能由得人,即便她是皇后,也不能。“按宫例处置吧!”她转身离去。陈蕙兰本有些雍容丰腴,朝阳的旭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那影子竟显得很单薄。
“公子舍命保全的,竟未能全,可惜了,这么伶俐的一个姑娘!”王全心里感叹着。把秋屏一张席子裹走了。
这次的事终究在平静了那么久的后宫掀起了一澜风波。连平时对诸事皆不在意的虞婉樱也赞叹了一回秋屏的勇气。只有皇上一直闭门不出,也没有上朝,王全进去禀报了秋屏之事,他听后也全无反应。王总管心里不免又感叹一番,转而去看青萍。
王总管出现时青萍正在作画,他最擅长的仕女图,只是这次画的不是别人,却是秋屏。修心殿前,秋屏坐在台阶上,望着明媚的阳光暖暖地笑着,月牙弯弯的双眼,贝齿含光的笑颜,那么生动,鲜活如在。当王全看到那幅画,心里不觉愀然。他实在不忍。“公子吃点东西吧!”他说。
青萍抬头,看到他眉间隐有一丝忧虑之色。“皇上,他没什么事吧?”“皇上这两天都没上朝,一直把自己关在修心殿。公子别怪他,他心里也正难过。”青萍默然片刻。“王总管,还要劳烦你一件事!”王全为他摆好饭菜。“公子请说。”青萍把画好的那幅画递于他“帮我把这个交给秋屏姑娘吧。”王全没有伸手去接,他的手隐隐颤抖。喉头紧绷,几不能言。“王总管?”青萍见他神色异样,又试探地喊了一声。王全勉强开口“公子,恐怕我做不到了。”“到底怎么回事?”青萍着急的问,他心里有些慌乱。“秋屏死了。”
秋屏死了。青萍听到这句话,一时简直难以明白它的意思。秋屏死了?秋屏。他怔怔的站着,抬起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画从他手中脱落,萎零于地。王全弯腰捡起了那卷画,收好,又从衣带里掏出一方丝帕,一起递给了青萍。“这手帕是最后在她手中一直握着的。”王全看青萍慢慢地接过东西,慢慢的走回墙边,慢慢地坐下,眼中无神,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他很想说几句什么话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良久,青萍终于看见了他手中的丝帕,这不是他的吗?他顿时全明白了。一时内心悲不能抑,泪便涌不能收。“王总管,她是怎么死的?”“云茵湖。”是那里。青萍想。那晚他就陪她坐在那里。她喜欢他。是他害死了她。月牙般弯弯的双眼。再也没有了。她在哭。他不知她为何而哭。而他走了。他竟然不知道。“公子还是吃点东西吧!”王全劝说。“有劳王总管跑一趟,你还是请回吧!”青萍仍那样坐着,王全把饭菜留在那里,自己走了出来。
独立一隅尤似超脱后宫的梅雪宫里,贵妃杜惊红坐立不宁。刚才蓝铃问她,秋屏为什么投湖。她无法回答。因为秋屏的事,她心里倒着实伤感了一回。素昔感叹女儿薄命,生为女儿身,本已是不幸,更不该再来这皇宫,好端端的一个人,就那么消失了,飘零的秋叶一般轻。推人及己,将来又会如何,自己尚好,蓝铃该怎样呢!她看着庭院里荡秋千的少女,一头青丝随着秋千纷飞,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眉眼间,俏丽的很。很多事她还不懂,忧伤就只是一阵,过后还能那么轻松。如此却越发让人担心,让人心疼。她终于再也坐不住,起身出门。“姐姐要去哪里?”蓝铃看到她时问。“随便走走。”“我要和姐姐一起!”少女伶俐的跳下秋千,轻快地跑了过来。两人携手出门去。
杜惊红思绪纷飞,蓝铃却在她耳边叮叮咚咚说个不停。“姐姐,天冷了,咱们院里的梅花就快要开了吧!”“恩,总也快了。”“姐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恩?”“姐姐,你听!好像有人在唱歌。”蓝铃晃着她的胳膊,她只得暂时搁置了自己的思绪,驻足听时,果然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但那声音太远,听不真切。“好像是那个方向传来的,姐姐,我们过去看看吧!”话未说完就拉着杜惊红前行。越走声音越近,便觉那歌声越凄切。歌词仍未能辩,但只那声音便有一种利剑般的穿透力,清冷地如三九天的寒风,直逼人心。正击中她尚在伤感烦乱的心绪。继续前走,便听得那抑扬顿挫的音调里的词句来:
霜重永夜罗衣薄,纤腰谁为御秋风?
雪冷千山路成冰,芳心可曾怨寒冬?
年年春来花依旧,天涯何处觅归鸿!
无情人在牢中歌,只恨不能慰香冥!
歌至此终。杜惊红心想歌声是内宫方向传来的,应是青萍在唱。不想此人还有那么一份体贴人意的细心。再细听去,只听他重又唱到:
娇花照水两无情,花自明媚水自冷。
玉洁冰清正烂漫,本当枝头笑东风。
谁人挥毫劫春去,倩身孤影只飘零。
水载花魂去悠悠,无人怜惜无人收。
御湖水深愁成碧,苍天云满月不明。
霜重永夜罗衣薄,纤腰谁为御秋风?
……
杜惊红听了点头不语,而心有所动。原来两人却是无辜的,人都道青萍轻薄,其实未必。现在看来他竟是同我们一样的。牢里的人反复唱着这歌,悲不自已。外面听的人驻足长听,未及叹息。“我们走吧”良久,杜惊红说了一句,携着蓝铃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