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流言起秋后
春闱病了。人整整瘦了一圈。自春游回宫,她就一直提心吊胆的,便连半夜梦里也不安,时有噩梦惊扰,醒来犹自心有余悸。到那天遇上媚妃,她终于病倒了。身边那些小宫女只当她着了凉,卧床三两天也就好了,为她取些药,也没太在意。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病,全然不是那回事。
回宫第二天,她曾兴高采烈的去寻迎秀攀谈,两人因着秋屏的事倒渐渐亲密起来。闲聊中春闱想到那夜在西宫撞见赵亮的事,便装作无意地问起“玫霞苑那位娘娘这些天没有难为咱们吧?”迎秀见问,机灵的拍了一下春闱的手,让春闱小小的惊了一下,当然,这点吃惊比起她接下来听到的话却又微不足道了。迎秀向她这边倾过身来悄声说道“玫霞苑那个叫黄莺的太监,死了!”她透露出这个消息后,眼睛一直看着春闱,看到春闱在惊愕之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本来迎秀还等着春闱问她缘由的,春闱轻咬着嘴唇,没有开口,她就接着说了下去“听说是偷了媚妃的东西。也是忒不走运,正触到媚妃因为没能随行出宫满腔怒火的,小命就这么没了。”春闱眉头紧紧绞着,迎秀有些诧异,她还从没见过春闱这般模样,她素来淡漠的一个人,今日何以反常至此?或者她竟与那小太监有些渊源吧。迎秀心里暗自揣测,但春闱不说,她也不问。
“没想到媚妃那么绝情的,平日只当她除了言语刻薄些,做事总不会太过,我是错了。”春闱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说道。这么说本是为解释自己的失态,说过之后心里却更觉恐惧。别了迎秀,春闱闷闷地回修心殿,一路失魂落魄:现在是林媚掌管后宫之事,若她随便捏个错处把自己处决了,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到时怕是皇上也无心过问,自己岂不是死的不明不白――赵公公死了,分明与那日西宫的事有关,看来是无法置身事外了。可是事关重大,便是说出来自己又能否全身而退呢?事态尚不明确,又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来,公然把自己推到浪尖上显然很不理智。春闱思索了一路,终也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疑病就此在心里种下了。
所以,当这一天巧遇林媚,又听到林媚说那些话时,便心惊胆战的。侍奉皇上身边就是不同。她说。她一定很担心她会把这件事告诉皇上吧!她一定要除掉自己才能安心吧!她还说,几日不见你越发标致了。她看着她怎么都碍眼吧。她是在警告她?还是在宣告她的死刑她会怎么对付自己?媚妃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春闱思前想后,忧心忡忡,越想越觉得恐惧,连晚饭也没吃就躺下了,第二天便觉浑身疲软无力,下不得床来。
春闱不能行动,又急于想知道外面的动静,心中益发焦虑,草木皆兵。眼睛望向窗外,只能看到探出窗棂的一枝梧桐,桐叶已落,只有两片还悬在枝头,一片已经枯黄,在风中摇摇晃晃岌岌可危,仿佛下一阵风就会把它带走,还有一片嫩绿色的,竟是新长出来的,叶片尚小,颜色尚新。春闱有些意外,但随后又心灰意冷。还能多活几天?真是生错了时间。她这般卧床不起,确实错过了很多消息,宫中又一件事闹得波涛汹涌,春闱床前依然风平浪静。直到流言蜚语传遍皇宫,众人私下议论纷纷仍热心不减地持续了四天,她才风闻一点。“祸从青起,乱入丹宫。”还是这天迎秀来看她时悄悄告诉她的,说这几天宫里众人都在议论这句话。春闱一时还未明白,迎秀又解释道:“青,你想到谁?丹宫呢?”春闱再一细想,也回过味来,眼睛睁着,有些难以置信。这些天她本就消瘦的厉害,此时越发显得眼睛大,大地有点空洞。
是的,这句话直接影射的是青萍与太后。皇宫之内铺天盖地的流传着一件事:青萍祸乱后宫,败坏太后名声。显然,这件事把众人带入一种尴尬又兴奋的境地,便是私下里交流时他们也不敢直言,他们带着某种忌讳的小心翼翼,又有种突破了禁忌的新奇,似乎挑战了那种平日压抑着他们的权威。他们交流这件事的信息,甚至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只提到一两个词,然后眼神对视的瞬间便是心领神会的狂喜。相较于整个夏日皇宫的凄凉沉寂,他们此时在萧瑟的秋日里的静默也显得太过生动太过生机勃勃。有些人甚至还遥想到那时也流传着一件极为类似的事,仔细想想也就一年前的事,那次还是个宫女,这次直接到太后头上了。看如何收场。
毫无例外,这种流言蜚语如雪花一般满天飞,终是飞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事实上,它的目的本来就是要皇上听的。可惜,皇上会错了意。他那尚未平复的心又一次被撞击。他们终于再次行动了,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他,他想。这只是一场阴谋的开端,他们是冲着他来的,他知道。不管他们造谣太后,还是青萍,他们其实针对的是他。他们先借着这个谣言粉碎太后的忠贞,进一步他们要质疑他皇家的血统,对了,还有青萍,他们会指责他们母女任由戏子把持朝政祸乱朝纲,终于,他们证明他是昏君,他当初私改圣旨撺掇皇位,他皇室身份不明皇位来路不正。真妙!杨显抚掌大笑。真妙!他笑得那么阴郁苦闷又那么狂放不羁。
青萍静默的站着,望着长笑不止的皇上。眉头紧蹙。本来,他该担心他自己,固然他是被冤枉的。但这样的流言,他赔上性命也背负不起。可是,他还担心眼前的这个人。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却是夹杂着嘲弄的愤怒且无望的光。其实,他懂。因为懂,更加担忧。他蹲下身,握住了杨显的手。杨显在那一刻止住了笑,望着青萍。青萍关心地看着他。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让他心疼。杨显看到了他眼中的担忧和温柔。他懂。他也知道他懂。内心突然委屈,又疼痛。第一次,登基以来,他哭了。不再是皇上。青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忘了他是皇上。
本来流言一出,涉事人该分外惊慌,皇上该分外震怒,青萍该大祸临头秋容惨淡。然而,皇上是很愤怒,怒极反笑。居于流言中心的太后青萍两人却分外平静。青萍照例去太后处问安,竟毫不避嫌。丹玉宫的凤竹青翠依旧,石径小道延伸其中。青萍站在径上前望,目光越过深墙探向遥远的天空,碧蓝的天空无限的凹陷下去,一朵白云漂浮着,极力变换着自己的形状,看上去有点像一匹奔腾的马,一会它的腿便消散,整朵云变成了背乡坐着梳了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它似乎拿不定主意要做人还是做动物。云继续前行,划过延伸远去的天空,仿佛也受到了那股神秘的力量,被拉伸成长长的一条,白色的河。
青萍看着空中的云。冷不防肩头被人拿扇子敲了一下,回头看时,却是杜惊红。青萍又吃惊又欣喜,且尴尬且羞愧,不知如何面对。杜惊红看到他躲闪的目光,益发笑道:“青萍公子好风流!那云被你这般凝望也含羞欲去了。”青萍本就愧疚,杜惊红此言正中他的要害,一时手足无措,无地自容。“既然未曾负荆,何须长站门外。”杜惊红看着青萍撂下一句话,先自进去了。一时室内响起一阵玉鸣般清脆明丽的笑声。青萍怔忡片刻,回味方才杜惊红所言,有些感动,心暖暖的柔软起来。她到底与众不同,竟都懂。倒不枉了他对她的用心。
青萍轻步进去,没有打断室内二人的谈话,只默默站在一旁,静看太后形容:面色依旧,妆容洁整。粉匀肤滑,脂凝唇红,秀眉斜飞,细眼轻扬。显然是妆饰过的,仔细看去,仍能发现微微浮殇的眼皮,那里曾泪水漫滴、忧伤肆虐。
“姑妈,您素日吃斋念佛,佛祖肯定也念着您,看您皮肤还那么光滑,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杜惊红说着,递了一块桂花糕与太后。她知道太后喜欢吃这些糕点。
太后笑笑“老了,不像你们,还正好!”言毕把桂花糕放进嘴里,柔软的甜,清淡的香,在唇齿间盘桓。除了这点香甜,也没有更多可期盼。年轻与衰老,也没有更多区别。
杜惊红还欲再言,外面传来的声音止住了她开口。“皇上驾到!”声止处杨显便走了进来。杜惊红已站起,正要向皇上行礼,杨显抬手制止了她,直接走到太后跟前“儿臣给母后请安!”天后紧紧拉着杨显的手,把他让到旁边的位子做了,仍握着杨显的手不放,一副欲语还休的神情。“我儿瘦了。”最后她只说了这一句,眼睛看着杨显,语气很柔和。
杨显听后不禁心酸。他何尝看不出太后的憔悴。“儿臣没事,不知母后近来可安?”是明知故问。他不知如何说起。
自杨显出现,殿内便渐渐充满了伤感的气氛,先前杜惊红试图逗太后开心的努力也变得徒然,此刻便连她自己也有些悲戚。
“我一切安好,吾儿政事繁忙,也记得照顾好身体。”仍是叮嘱的口气,听了让青萍也觉不忍,何况杨显。他赶紧低下头去,不敢看太后的眼睛。过了片刻方抬起头,声音坚定的说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处理好这件事。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显儿长大了。太后想。她看着杨显,见他双眉飞扬,目光如炬,眼中再也没有儿时的畏惧。都说他眉眼像她,其实整个面部轮廓还是能看出先帝的影子。她想,心中觉得欣慰,又疼惜。良久,方开口“我这没什么事,青萍,你陪着皇上回去吧!”青萍应声前来。杨显也站起身。“小心伺候,别让他累着!”她又忍不住叮嘱青萍一句。
杜贵妃也告退,同他们一起离开了。丹玉宫顿时又变得空荡荡的,有些冷。“明心,把我那件织锦披风取来。”她穿戴好披风,也起身走向殿外。
尽管出于谣言中心的太后与青萍表现地相当平静,其他人却做不到这一点,因而事情并没有在两人的平静中不了了之。朝堂之上有个叫嵇言的谏官先上了一道折子投石问路,接下来纷至沓来的奏折只传达了一个内容:青萍祸乱后宫,罪该当诛。
杨显最近分外敏感了些。当他看到嵇言的奏折时,毫不犹豫地把他与那个阴谋联系起来。毅然决然地把他处斩了。“有人暗中散布流言,中伤皇威,扰乱民心,朕一定查明此事!”又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他不会任由那个人对他暗中放箭,他不止防守,他要强势地采取主动的态度。
有些官员真被杨显的态度给震慑住,也有些没有。他们都自视是忠心正直之士,心中存有读书人的节操,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于是冒着被皇上责罚的压力,依然有三人联名上书,呼吁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除戏子,安民心。杨显看后气愤万分。“反了,全都反了!阴谋,都是一伙的!”他霍地站起,把折子唰地掷在了地上。“把屈广给朕喊来!”王总管应诺着出门而去。
一时屈广进,伏在杨显身前。“给朕查一下,这三个是什么人!”杨显指着地上的奏折命令道。屈平捡起奏折,小心翼翼地盍好。“我让你查的事有线索了吗?”片刻后杨显又问道。
“回陛下,臣暗访宫中,找到了这个。”屈广说着,把一折叠的宣纸递给了杨显。杨显展开看时,正是那八个字。“有人刻意把它放在东门内的一个亭子里,被人看到,才由此流传开的。”
“会是谁做的?”杨显说着,像是在问自己,不由陷入了沉思。
“微臣不知。微臣去尚宫局查过,这是宫内统一采办的宣纸,但除了修心殿,兰香宫、梅雪宫以及玫霞苑都有支领。”
“你下去吧!”杨显说。屈广应声趋步离开。
不出一日,联名上书的那三人因着天子的特殊关照便都在天牢里了。据屈广回报,这三人同是羲和三年的进士,因同是贫寒出身,且志趣相投,三人平日里便经常诗酒清谈,偶尔受邀去东王府,也是谈诗论画,颇为中肯,渐渐小有盛名,人称“宜都三君子”,并无其他特殊的政治背景。杨显听后默然。
却说太后穿戴了披风走出丹玉宫,信步到了清合苑,高高的宫墙是那么寂静,翻新过朱红色的木门经长年日晒,又褪了颜色,变得陈旧,而木门下沿尤有雨水淋打过的痕迹。苑内的野草该长疯了吧,现在也该萎黄。透过高墙还能看到里面的合欢树,可惜叶子业已枯萎,堆落在屋檐的琉璃瓦上,黄色的瓦,黄色的枯叶。这就是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吗?那时的自己,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庭院,衣服上掉落的扣子,一枚铜钱,几缕缨穗,总会有些小东西。当然,最多的还是落叶,尤其到秋天,前一天才扫干净,睡过一觉,地上又铺满一层,要是刚下过一场雨,湿漉漉的,踩上去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冬天会下雪啊,还要扫雪,真冷,手都冻僵了,连扫把都要拿不住。有时候扫雪之前会看到有一串小小的脚印,无声地躺在洁白的雪面上,冰冷的雪看上去竟显得有些柔软。她知道那是显儿,是她的小石头,在太阳出来之前的雪地里安静的玩耍,他该是很开的心吧!她温暖的笑笑,趁着别人起床之前,很不舍又很仓促地把雪扫掉。
“太后!太后!”杜萱正陷在往事里,忽听有人喊了她几声,却是明心,不知什么时候找了过来。“太后!国舅爷在殿里等着您呢!”杜萱点点头,折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