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梅雪宫赏梅
虞风苑内,楚兮站在庭前,看秋风起。春已经过去,她的春也已过去。初进宫时她的确受宠的,皇上日日临幸,赏赐不断,宫中诸人也分外殷勤。那时,这棵树还开满紫色的花,那样的满目的紫色在天空下盛放,美的几乎让她落泪。那时她心中装满怎样的惊叹和欣喜啊!她抬头看了看庭院中的树,是一棵怀抱粗的蓝花楹。它原本浓绿的树叶已有些泛黄。一切都会变的,就像皇帝的宠幸。没过多久,他就又回到了那个戏子身边。现在,皇上已经很少来虞风苑了。徒留她一人,伴着这些花开花落。
一阵秋风吹过,几片初秋的黄叶静静飘落下来。楚兮娇小的身影,和她身上浅紫的衣衫,在秋风里有种淡淡的哀愁。
院门开,楚兮看到林媚妖妖娆娆地走了进来。“她来做什么?”楚兮心中正在寻思,林媚先已开口说道:“天凉了,来看看妹妹可还习惯!”楚兮应礼回说:“一切还好,有劳姐姐挂心。”说时,便把林媚引进室内,又吩咐流雪伺座、凝露奉茶,礼仪周全。
林媚把楚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但见她一身紫绡纱裙,是那种轻轻淡淡的紫,看上去很柔适;肤色是一种月牙的白,很淡雅,蛾眉清浅,双瞳剪水,红唇一点,我见犹怜。依着林媚以往的风格,她定要说上几句楚兮深得皇上恩宠令后宫众人分外羡慕的讽刺的话,其实谁都知道这位花魁如今已经失宠。但她没说。眼前的这个女子如此柔弱,对她又谦谨有礼,是以并不让她厌烦。她难得好心地说道“妹妹这里可缺什么,告诉我,能帮的我都会帮!”
楚兮听了抬眼看着林媚,浅浅一笑:“多谢姐姐,不缺什么了。”心里却在想,进宫以来,总听人说媚妃是个厉害的人物,今日如何这般善心了。
林媚也随之一笑:“妹妹进宫不久,有些事还不懂。我也是吃过这方面的亏。那个青萍,别看他只是个戏子,却是皇上跟前顶紧要的人物,妹妹不要去招惹他。”一席话说过,让人听着掏心掏肺的感觉。连楚兮都不免点头,“姐姐说的是。我日日并不出这虞风苑,想来也接触不到他吧。”
“妹妹有所不知,你不去惹他,只怕他还要来找你。还记得赏花宴上选取花魁的时候,皇上询问他的意见,我曾清楚的听见他说的是李曦。”林媚说完,见楚兮仍望着她,眼中带着欲语还休的神态,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素来是个直心肠的人,现在才明白,我们这些人,都不过是皇上和大臣的棋子,是他们的政治筹码。皇上不爱美人,偏要选妃,因为大臣需要皇储。”
楚兮听了,身心俱震,五脏六腑如寒风劲透。回味自己进宫的过程,竟是一场阴谋。那种幻灭的感觉,让她几乎透不过气。她尚未及深思,林媚投过来的同情的目光,让她赶紧调整了仪态“姐姐愿意告诉我这些,我很感激,下次一定到玫霞苑拜见姐姐。”
林媚清楚自己说的话的分量,她仔细看楚兮的神情,见她在那种情况下尚能保持自己不失态,甚觉有趣。忍不住笑言“妹妹也不必忧虑,来年为皇上添个皇子,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楚兮想问皇上登基那么久,何以宫中仍然没有人为皇上生下一个王子公主,又怕语出唐突,便没问。林媚已经起身要走了。“我跟妹妹投缘,你有空也到玫霞苑转转。”
楚兮起身正要送她离去,却见她又站住了“听说妹妹爱花,还有一个花房,我可否参观一下?”楚兮听后嫣然一笑,露出喜悦的神色,“难得姐姐有兴致,这边来。”说着引林媚到一偏室。室内很亮,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几盆美人蕉在阳光下盎然立着,红彤彤的大朵的花,艳丽的像一团燃烧的火,美的那么骄傲而招摇。这种红色的花正和了林媚的心意,她不觉一笑“你也真有心,我看这美人蕉就很美!”她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移开,别处还有大朵的绣球花,一盆绿色,一盆紫色,还有两盆白色,背阳处有几盆秋海棠,摆在精致的雕花木架上,绯红的花,墨绿的叶,海棠秋韵;靠近门边有一株茉莉,白色的花莹莹皓洁,香气袭人。此外还有很多林媚不认识的奇花异草,芬芳缭绕。林媚眼光转了一圈,仍回到那盆美人蕉,红色的花着实招人喜爱。她忍不住又叠声赞叹。“既然姐姐喜欢,就送给你了。”楚兮双眼含笑。
“那我岂不是夺人所爱?”林媚也笑。
“姐姐本就明艳动人,而美人蕉红艳似火,正配姐姐!”说时,楚兮吩咐流雪带了两盆美人蕉,随林媚送至玫霞苑。
落日逐渐西沉,淹没在西天的地平线。楚兮穿着薄绡烟纱,感觉轻寒。凝露拿了一件锦丝罩衫与她披上。楚兮仍沉思在她的失落里。她失落在了一个阴谋中,不小心掉入的陷阱,自始至终。她的那些美好的幻想,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怎么可以!那一曲天外飞仙又算什么?连夺得花魁,又有什么意义?离开了皇上的爱,自己那么微不足道,只若尘埃。突然想回家了。家乡的翠竹在清晨嫩绿新鲜,家乡的杏花在细雨中柔美缱绻,家乡的小河在阳光下清澈明净,家乡的白墙青瓦在石板小道旁亲切温暖。家中的侍女也那么可爱,总是喊着她“小姐,您的香囊!”“小姐,小心水烫!”“小姐,这件衣服您穿着真美!”她们总是那样花团锦簇的围着她。还有父亲大人,他那么宠爱她,把最好的都给她,她想要什么,都依着她,她的母亲,那慈爱的眉眼,总是带着宠爱的眼光看着她,有时候,她柔软的手还会帮她拢头发。楚兮学着母亲的样子,抬手拾起自己的头发,青丝柔顺轻软,从指间轻轻滑落。泪从脸颊轻轻滑落。
“娘娘,该用晚膳了!”凝露小心地提醒着。自从这个花魁入宫,她和流雪就被指派到虞风苑服侍她。她们原并没指望什么,不想楚妃性格却那么温柔,从没对她们发过脾气,还经常赏赐她们东西。遇上这么好的主子,还有何奢求。看着皇上宠她,她们心里一样跟着欢喜,看着她难过,她们也一样不忍。
楚兮用绣帕拭去泪痕,抬头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凝露,这宫女较她还要大两岁,长的很是干净,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一点小小的红唇,尤其一双眼睛,澄净若凝露。怪道听人私下说她像自己,现在看来,倒真有几分相像。
凝露见楚妃一直看她,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就又劝道:“娘娘身子单薄无力,正该多吃点补补。”说了便伸手去扶。楚兮心里颇觉欣慰,她不得不承认,皇宫毕竟强过家里不知多少倍,便说这两个头等宫女,就很让她满意。
楚兮本也没有胃口,胡乱的吃些东西,又让流雪凝露两人执灯陪她去花房。流雪和凝露已经习惯了,她们娘娘爱花,每日睡前总是要去花房看看的。琉璃灯把房内照了遍,一盆一盆,一朵一朵,红的白的,在夜色里也那般娇艳。当灯照到一株阔叶植物时,楚兮驻身,凝望着。两个花苞藏在叶间,有一朵已经开放,丝状的花萼,轻黄的花蕊,白色的羽状花瓣,一片一片,排列成硕大的一朵花。那种白,在黑夜里是那么纯洁那么莹润,美的让人动容。楚兮久久地凝望着,她抬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触着洁白的花瓣,动作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伤害到那花一般。夜色深沉,室内寂静,流雪和凝露被那种气氛感染,都静默无言。楚兮就那么静静的站着,也像黑夜里的花一般。日日来看,我等的昙花终于开了。她心里想。可是昙花绽放,是那么绚烂,却又那么短暂。人说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等了一年又一年,便只为见那个你爱的人一面吗?那个人也爱你、值得你这般等待吗?她怜惜那花,也忽地怜惜起自己来。“凝露,天冷了,该添些衣服保暖。”最后她幽幽说道。到花房门口,在离去之前,又回头看了那朵昙花一眼。
枫叶红了又落,庭草黄了又枯。虽然天气渐冷,青萍却难得的十分自在;整个皇宫也难得地呈现出一派祥和。这一年的冬天来得较往年迟,却也来得快。本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忽一夜北风大作,第二天便下起了雪。青萍看着满树雪枝,念起梅雪宫的梅花是否已开,也不顾风紧天冷,批了蓑衣便往外走。青萍走出去,发现雪下得小了些。地面的雪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松软无声,走过处留下一串脚印,在洁白的地面上显得清晰而突兀。那一串脚印渐远渐长,向西蜿蜒而去,到了梅雪宫。青萍刚要敲门,便听到院内传出一阵笑声,接着听到蓝铃的声音“好凉啊,姐姐,雪落进脖子里啦!”“过来,我帮你看看。”是杜惊红在回应。“姐姐的手好暖啊!”“啊!”就听到杜惊红一阵惊呼“丫头你要做什么!”“姐姐,帮我暖暖”蓝铃甜甜地说着。然后又是两个人的笑声追逐绵延。不知两人在玩什么游戏,笑得那么开心。推开门时,却见火红的梅花开了一树,梅花下杜惊红和蓝铃穿着一样的蓝色衣服,站在一起,那蓝色也融成一片。杜惊红双臂绕过蓝铃的肩膀,正在用手帮她整理后颈的衣领,蓝铃则乖巧地站在杜惊红臂弯里,还顺势伸手拥住了她的腰。雪花在她们身后漫天飞舞,梅花在她们头顶火红地招摇。那副画面,很美,又很温暖。
两人亲昵的姿势,让青萍有瞬间的迟疑,一个念头灵光乍现闪过他心里。他还没来得及细思,杜惊红已看到他,她放开蓝铃,笑着和他打招呼“青萍公子每日好生清闲啊!”她一笑,雪齿红唇,把蓝色眼眸衬得更加深沉,这张面容,即使看过无数遍,依然如初见般惊艳。青萍有一丝眩晕,几乎怀疑在梦里,便连杜惊红说了什么他也未听清。便不知回什么,只管笑。
蓝铃却跳到前面,边笑边说:“青萍哥哥,上次你来见到的那琴谱,姐姐都教会我了!”青萍转过目光去看蓝铃,那冰蓝色衣服于她竟也一样的适合,显得肤色如雪,她圆圆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又分外灵巧,很是清丽。“那么快就学会了,果然是冰雪聪明!”青萍顺着她的话说道。言毕就看见一抹羞涩的红晕漫上蓝铃的脸颊,她退回到杜惊红身边,用手挽着她的手臂“是姐姐教得好!”
青萍第一次从蓝铃身上看到羞涩的神情,颇觉有趣。倒是长成大姑娘了,他还从来没有留意。是呢,司仪那边正在准备她的成年礼,也就在年后。这时,他发现杜惊红正以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他说“我是来看看这边梅花是否已开,倒不负人所望。”说时抬头看那树梅花,很多花苞卧在枝头,也有些已经开放,红红的五片花瓣,安静地在雪中,花心积了一层洁白的雪,美的像对面那个人一样惊艳。他想起赏花宴那天,她额上也覆了这么一朵梅花,惊红,惊红,她是掌管这梅花的花神吗?不,再美的花也比不上她。青萍深深地凝望着那树梅花,不敢再看一眼花下的人。
杜惊红也抬头看那花。梅花火红艳丽,鲜艳无比,自然惹人怜爱。但花却无心。花只为自己而开,也只好让爱花之人叹无缘。青萍的频繁到访,她如何不懂。还有那个干净的少年,现在万人之上的君王。“公子且回吧!我让暖玉剪几枝给你们送去。”她淡淡地说道。
雪已停。青萍不想就回修心殿。他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御花园。御花园草木早已凋零,覆盖上一层积雪,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无比空旷。他的心,也像这世界一样,空荡荡。远处的雾岫山隐于云雾中,在洁白的大地和银灰的天空之间,显得那么恍惚。那么孤独。仿佛随着周边的雾一起,成了只可看见却无法把握的虚无。
青萍踩在上冻了的雪上,咯吱咯吱地响。他却像脚下踩着棉花一般,虚飘飘的。身心茫然。连心底存留一点隐秘的念想也不能了。以前,他总想着去了解她,去探索她的秘密,也许终有一天可以打开她的心扉,现在才明白,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了。他从来没有机会,以后也不会有。惊红,连这个名字喊起来都有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偏偏让人魂牵梦萦,偏偏不能。
他终于洞悉了她的秘密。磨镜,这个曾经于他只在传闻中出现的词,现在竟有了生命,它那么生动形象地活跃在他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相对着铜镜中的另一个美人,深情的凝望。眼眸中映出对方的丽影。纤细的食指小心地伸向前,抚摸不到那张脸。只有指尖相触,无言地震颤。顾影自怜,相见恨晚。渴慕耳鬓厮磨,朝夕相伴。
光影转换,这个词就变成了惊红与蓝铃亲密相拥的画面。两个人的蓝色衣服连成一片,目光交融,笑容相对,然后两人融合在了一起,成了一个整体,时间停滞,身后一树燃烧的梅花,和天际漫空飘洒的雪花。
杜惊红是磨镜。她不喜欢男人,无论是皇上,还是他,都只是旁观者。皇上一定知道这个秘密。青萍想。他一定知道。所以对她一直避而不谈。他所不愿谈的,还有他和她之间的过往吧。那是怎样的往事呢?才让他一直如鲠在喉,久久不能释然。他想知道,又突然害怕知道了,仿佛那往事也和这秘密一般沉重。
天地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枝被积雪压弯了,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仿佛随时会折断。其实,雪枝还是很美的。其实,那样不也很美吗?他只能去幻想他美丽的身体,起伏的体态,恰恰地贴合着另一个女子玲珑的曲线。乌黑的发丝的纠缠,白皙的肌肤的触感,纤细的十指的相扣,胭脂红唇的吻。
他马上又觉得羞愧。甚至不能转移心中的想法,去避开这样的念头。青萍生起自己的气来,脚步换的飞快,下脚在雪上踩的很重。直至他看到远处的红衣女子,才收脚站住了。空旷无垠洁白素皓的雪地里,那一袭红衣鲜艳夺目,穿着红衣的女子身材娇小,在习舞。她扬起水袖,那红色便在空中铺展开来,意欲划破天地一般。红衣在飞扬,那女子却突然停住,转身看到了他,又回过头去,袅袅娜娜地走了,弱不禁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