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帝王巧补七美图
杨显带着青萍在水月庵又拖延了一日,第三天才离开。那天一早,杨显便去和杜萱告别,正赶上她当值,在佛堂,一声一声,敲着木鱼。杨显在她身后跪下,对着她,和她前面的佛像。“母后,儿臣走了。”
杜萱敲着木鱼的手并未停歇,她也没有回头。口中喃喃地诵读着经文,悄声,安静。
杨显对着她的背影叩首,再抬头,说“母后保重!”静静地凝望她的身影,片刻,缓缓站起,转身,扶着门,跨过门槛,离去。
当主持送别他们,当杨显骑在马上,当下一刻就要扬鞭而去,杨显又回头,看了一眼佛堂。那棵银杏树的枝丫仍在漫天舒展。青萍也随着他回头,他最后看一眼门边的待雪草。可爱的纯洁,晶莹的寒冷。他没有看到那个告诉他花名的小尼。
这一路,杨显心情很是沉重,马的颠簸便分外疲倦,傍晚时分抵达西宫时,他晚膳也未用便直奔温泉而去。疲惫的身体躺在温泉里,真是舒服啊,他倦卷地想。宫女们都已退下。山外的晚霞还剩一点尾巴,池子里的水却是白的。温泉熏蒸的热气让他眼睛迷蒙,身体在水里渐渐舒展开来,仿佛融化在了水里,再没有一点力气。这样躺下去多好啊,就这样睡去,也好。杨显的额头渐渐长了一层汗,头昏昏的,眼睛涩涩的,山中的鸟鸣也变得遥远,一种彻底放松的虚空。
青萍这几天折腾地太累了,终于到西宫睡了个好觉。本来还想偷会懒的,不想一大早又被杨显喊起来,拉到温泉池去了。
山中早晨的空气有股湿漉漉的味道,清脆的鸟叫让寒冷都化开了,显得欢悦。温泉氤氲着水汽,因为周边温度较高,池边的草先其他地方生长,草色青青嫩嫩的,春天的感觉,看着让人欣喜。又见池水清澈,一股暖意袭来,青萍心情骤好。杨显已经褪去衣服进了水池,鞠一捧水向他泼来,水洒在衣服上,温热的,冒着细细的烟气。青萍再不迟疑,脱下衣服跳进去,去捉杨显,杨显见状先已逃了。人在水中,受到水的牵绊,动作便有些迟缓,青萍追不上杨显,转过身去不理他了。他趴在池边,看着朝阳从山头出现,踊跃在云间,一缕缕光芒透过云层射下,明亮,灿烂。群山便披了一层光,缭绕在云雾间,苍茫一片。
青萍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正兴奋地难以言语。然后感觉杨显悄悄从身后拥住他,轻轻吻在他的肩颈处,他回头,笑出朝阳。杨显亦侧过头看青萍,见他双眸明亮,光芒闪烁,唇红齿白,浮着灿烂的笑。杨显心中一阵激荡,他抬手去抚摸他画过一般整齐的双眉,水珠从他指尖滑落,滴在他的鼻尖,晶莹闪亮的一点,甚美。
青萍见杨显只管看着自己笑,他抬起右手捧住他的脸,帮他转过去迎着朝阳的方向“爱妃,你看,群山太美!”杨显不依,仍旧偏过头来,笑笑地看着他,那样的目光,带着陶醉的温柔。青萍身子一沉,滑下水去,两只胳膊尤勾着杨显的脖子,吊在他身下,把他也带入水中。杨显亦顺势趴下去,在水中吻上青萍的唇。水在耳边荡漾,青丝在水中漂浮,阳光在水面摇曳,水波温柔。闭上眼睛闭上呼吸的一个吻。直到两人都憋不住,一起浮出水面,一边大口呼吸,一边笑得止不住。
在西宫的时间过得很快。杨显暂时摆脱了国事,从来没有的安宁欢愉。青萍慢慢喜欢上温泉,一天要去几次,不在温泉的时间,他要么在用膳,要么在书房作画。杨显有时还会去山中狩猎,寻些野趣。青萍见他整个人生机勃勃的,充满活力,也分外欣喜。
这天杨显从山中回来,见青萍不在殿内,他又寻至书房,仍不见人。杨显正准备离开,眼光扫到书案上放着一副画,他不由走过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血气上涌,气愤不堪。他又看了一眼那副画,是一个女子的画像。画中她一身紫衣,独自站着,在她头顶是一片紫藤花架,一串串紫藤花垂坠而下,饱满而繁华,那一大片紫色仿佛在摇曳在流动,随时要从画中涌出来。杨显忍不住又去看画中人,她娇柔的身影立在那儿,抬头望着那一架开得繁华的紫藤花。不知道她是什么神情,她留给世界的,只是一个背影。杨显觉得,这样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他情不自禁坐下,把画摊在案上,仔细端详着画中人的紫衣,和紫色的花。
杨显突然从那画中感受到一种力量,牵引着他。他又打开抽屉,把青萍的画轴一一展开。她们都在。举手掷玉的陈蕙兰,□□的双足,轻薄的纱衣,她的动作又那么漫不经心,她的神态却那么宁和,甚至带着喜悦和满足。睡着了的虞婉樱,她着粉色衣衫,侧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安静地睡着,在樱花树下,无数的樱花纷飞,堆在她的香腮边,柔美而妩媚。下一副是杨显熟悉的,他还记得那个下午,表妹穿着鹅黄色轻衫,穿着那样柔和的颜色,是一个不一样的她,才看一眼,他吃了一惊,以为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天蓝铃也穿着与她十分相称的蓝色衣服,纯洁清丽。
画中的便是那一天的她们。水榭水亭,蓝铃趴在栏杆上看湖里的鱼,杜惊红则在亭子里倚柱雅坐。落日的余晖从西边漫来,给她们面上镀了一层红晕,光彩照人。两人一前一后。有趣的是她们在水面的倒影:蓝铃半截身子探出栏杆浮在水面,她俏丽地笑着,天真烂漫,一条鱼正游过她的肩;杜惊红左臂扶栏,湖面的风拂过她的青丝,吹起几缕漫过下巴,而她放眼望着远处,唇际含笑,神色从容潇洒。杨显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又拿起最后一副,不看也知道,是林媚。
在展开这幅画之前,杨显饶有兴味地想着,该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如若交给他来画,自己会怎样构图。思来想去,他最熟悉的她,竟是玉体□□躺在他身边时的样子。这样的她,青萍是画不出吧。杨显想至此,不觉又笑了。果然摊开那副画,果然不是。画中的林媚坐在镜子前对镜梳妆,她身披墨色白花锦服,镜子照出她艳丽的一张脸,她正在给自己涂抹胭脂,无名指覆在唇上,红唇微启,那双狐狸眼却在看着你,眼光妖艳妩媚,透着诱惑……
看完这些画,杨显来了兴致。他忘了生气,提起笔来,铺纸研磨,也欲自己作一副。杨显望着窗外,想着他欲画的那个人。仿佛有太多可画,如何取舍呢,他想。想到每一次见到他,他都那么让人着迷,让人欢喜。在温泉池的那个早晨,鼻尖挂着水珠的他笑得很好看;母后离开皇宫的那一晚,他们静静地拥抱着,相依为命的感觉,也很好;在月樱苑遇到的那一夜,他温柔地从后面抱住他,耐心地化解他的疑心和霸道,那时他的柔情,让人的心也变得分外柔软;他初进宫时中秋的那一晚,他给他一个新的身份让他第一次以一个女子是视角看这个世界,那一夜的世界多么与众不同,那一夜的他多么让人陶醉啊……无数的记忆纷纷闪现,相伴的这些年,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天都那么美好。杨显觉得很幸福很温暖。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时候,就在那一天的早晨,就在那一刻,他认定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命中注定。那时庭树青青晨光灿烂,他第一次男装出现在自己眼前,素衣锦带,干净如皑皑白雪,唇角含笑,温煦如徐徐春风。纤柔妩媚,风流倜傥,姿容绝色,风华无双。他那样一步步走进,带着那样融冰化雪的笑容,那一刻,他的整个世界都为他颠倒。就画那一刻的他,最初的美好。
一个一袭白衣举世无双的风雅男子分花涉柳款款而来。在他的背后,是蓝天白云掩映着的光芒四射的朝阳,和阳光下花开蝶舞的繁华明丽的夏。细看那男子形容,会发现他的眉目分外干净清秀,红唇更似花瓣一般柔美。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喜欢。
杨显刚放置了画笔,就听青萍在他身后窃笑。他回头一看,青萍正站他身后,笑着打量他的画。他太专注了,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的。“爱妃画技太精湛了,竟把我画得这样好看!”青萍嬉笑着说。杨显颇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他一眼,却顺势握住他的双肩“过来,让我看看像不像!”说毕也像青萍端详画像一样看着青萍笑。青萍凑近前,昂着头,故意得挑了一下眉毛“像不像?”嘴角上扬,满眼得意的笑。杨显看着他那骄傲又得意的模样,心里又爱又恨。“我看你近来越发放肆了,竟敢来欺负朕!”话如此说,面上却忍俊不禁。青萍亦凑趣回道:“臣惶恐,万岁宅心仁厚,对臣处处宽容处处忍让,臣万死难报其恩!”言毕两人同时想到朝堂上的某个大臣,相视大笑。
青萍随着杨显在西宫过得分外潇洒,留在皇宫内的众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诺大的后宫,唯一幸运的也就是虞婉樱,她尚沉浸在与慕容苏相会的喜悦中,总也回味不够。那一夜的温暖和欢喜,够她在宫苑的寒冷孤寂中坚持好些年的了。皇后习惯了清寂的守候,每日针针线线为伴,尚好。楚兮就没有办法习惯。她一日之中有半日的时间都待在花房。花房的炉火温暖,花房的窗几明亮,花房的日影渐长。然而她心神不安。时间太过漫长,日子太过平静,一日又一日的单调重复,没有希望没有出路,没有变化没有意义,灰烬一般,苍白无力。这样的日子真让人难以忍受。她心里总期盼着发生些什么,哪怕是忧伤的事情,都胜过这死一般的空洞乏味。在这样苍白空虚的时间里,只剩下回忆这一件事可做。刚入宫那会她还是风光过,但那风光太短暂。一阵风般,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吹过了。过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时她还太天真,自负美貌,自以为与众不同。她与别的后妃唯一不同的就是那苑中的落英阁了吧!有一天皇上望着她的衣裙突然说“我要为你建造一座水晶的舞亭。”他如何突发奇想,简直让人不明白。也许想起赵飞燕的那个七宝避风台了吧?也许他闲暇之余也想拿她来装点后宫吧?让人不懂的还有另一个男人。青萍。他明明对她温柔体贴又仔细呵护,当他带着她翩然起舞时,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可是他们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尤其一举一动间的那份默契,又是她和别人从来没有的。想到青萍,楚兮忍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窗外,落英阁犹自在阳光下明亮。然而,一个人,她甚至没有走进去的兴致。
皇宫之中,最焦灼的还是杜惊红。正月已过,时间一天天飞逝像流水一样,留都留不住。再过半月就是蓝铃的成人礼。二月二十日。辗转丫头入宫已经四年了,丫头其实命苦,自小父母双逝,跟随叔叔婶娘度日。她叔叔又是京城一等势利之人,借着虞妃失宠的契机,为讨皇上欢心,把刚十一岁的小蓝铃送入宫献给了皇上。那天,皇上喊她过去,她进得修心殿,就见皇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圆碌碌水灵灵的,目光清澈,满脸天真。那椅子对她而言太高了,她的一双腿悬着,在人不注意的时候还会随意荡几下。她抬头看见她进来,像见了亲人一般笑了,双颊生笑靥,还伴着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分外惹人爱怜。表哥念着她形容尚小,把她安置在梅雪宫,交给她。那时,谁会料想到后来的事呢!一日日相处下来,她的孤傲却被她的欢乐渐渐瓦解。她本性纯善,又是心思烂漫的年纪,看上去总是那般开心,其实,丫头心里对父母的事很敏感。了解越多,她越觉得这样玲珑的人其实难得,也越想护她周全,在这处处陷阱的皇宫。
杜惊红进来焦虑不安,她如何看不出,其实蓝铃也一样心事重重。在她眼前她仍表现地像以前一样欢乐,但那笑不是会心的,是她在刻意表演。眼光对视的瞬间就会发现,她的清澈的眼眸里有一丝慌乱。“姐姐,我最喜欢院子里的秋千,荡到最高处,便能看到宫外的雾岫山!”她用欢快的语调说着,坐在她身边。要在从前,她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身子同样一刻也不肯安分的,她不是拉着她的手指,就会缠着她的胳膊,有时甚至干脆趴在她腿上,让自己帮她挠痒,像只小猫一样淘气又粘人。不知为何,她最喜欢人家摩挲她的项背。杜惊红想着,注意到现在蓝铃只是安静的坐着,这真不像她,连她自己也发现吧。她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没回话。“其实我不喜欢把头发挽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杜惊红很想像以前那样揽过她的肩,用手去抚摸她的颈项。她自己也只是安静的坐着,欲言又止。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越多一秒,开口越难。杜惊红有太多太多话想说与她,可是这几年她实在把她照顾地太好了,她从来没有尝试着去试探、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试探她能接受的现实的底线。她很不确定,也很怕她不能承受,那些她想告诉她的事。其实在内心深处她自己也在害怕。现在她也还没发现这一点。
那件事,她不问,她顾虑着她的羞涩,照顾着她的脆弱,也不去说。此前一直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在这时偏偏各怀心事又无力为对方排遣。一言一语都是隐忧。